第10章 骰龙环凤
车马一顿,稳稳仍在程府小角门上住了。摇光察觉主子面色异样但掩口不提,并璇玑二人将柏羡直送入散云居暖阁,吩咐院子里几个嗑瓜子儿打马吊的三等丫鬟倒茶备水,才掀帘子进了里头。
璇玑服侍柏羡更衣换履,那盏花灯放在妆台上,莹莹透光光色灿灿,端的好看。
“小姐,这灯可是有什么问题?摇光放轻了手卸钗镮耳坠儿。
柏羡发怔发了一刻,最后慢慢道,
“怕是,以后在郡王眼前,你们得称我小少爷了。
摇光一时不明,掌心金簪尾落下重重一扎,吃痛闷哼。她惊得话都说不出,低头望向理着中衣锦裾的璇玑,也是一副瞠目结舌六神无主的样儿。
摇光璇玑自小认柏羡姑娘,姑娘小姐叫了几年,怕是比正经小少爷叫的时日都要多上许多。
淑妃娘娘同老太爷老爷夫人都是通过气儿的,程府上下也只贴身服侍的几个丫鬟知道明细,剩下的谁人不知府上只得一位四小姐不曾有什么少爷。
“小姐的意思是……摇光将素白面巾沾了水递给柏羡,“郡王……知道了……?
柏羡草草胡虏两把,叫璇玑把灯举起来瞧。
“你们自己看看,这叫走马灯,四面会转。从绘着公子哥儿的那面始,念念上头画的什么,绣的什么字。
两个丫鬟跟着程柏羡进过私塾,字虽认得不全总是马马虎虎能看个大概,比起簪缨世族底下伺候的侍从们也是不差的。璇玑转灯,摇光便一字一字缓缓念了听。
“这一幅是士子投骰子,下角缀着‘骰’这一字,这一幅是游龙,缀一‘龙’字,接着是仕女解九连环,也缀了一字‘环’,最后一幅彩凤便是‘凤’字。
柏羡微微提了提嘴角,“连起来念念。
“骰——龙——环——凤?
“可不是偷龙换凤吗?柏羡一哂,“这成语来龙去脉你们或许不大明白,但意思总是懂的罢?就是偷了龙来换凤,你们看看我是什么?我可不就是假凤?
璇玑摇光两人惊得唇都白了,璇玑哆嗦着道,
“那,那,那奴婢赶快去告诉夫人,还有老爷老太爷,还有宫里的淑妃娘娘,奴婢赶快叫人,传,传,递个牌子进宫,万一,万一郡王他,他……
眼见着已是话都说不利索了。摇光一张俏脸也是青白,接了口道,“万一郡王……万一上,上头早一刻知道了,这不是,不就,欺,欺君了吗?!
看她们如此慌张,程柏羡自己倒镇定了,顺溜回了嘴,
“不错,正是欺君大罪,按律当腰斩,灭九族。
摇光腿一软一下子跪了地,璇玑勉强站着,但也是面无人色,柏羡不忍便好言安慰道
“你们也不必过于慌张了,今日我见那郡王纵是天之骄子,却断不会随意要我们程府满门性命这般暴戾。
这事,这事想来还有转机。说着他也没了底气,语调愈轻,起身向拔步床走。
“璇玑照着刚才听的一句句回了老爷夫人,老太爷年纪大了怕受不得惊,你禀了老爷夫人问他们的意思。
倘还是要报,便要格外慢些,缓缓的说。摇光明儿一早递牌子给姑姑,我还是得进宫一趟,总不能坐以待毙。
一夜梦境光怪陆离。
浮碧殿于盛夏中是个格外清凉的所在。宫中遍植绿荫引水穿檐而落,殿中搁置盛冰缸盛冰瓶,更有时新瓜果清爽甜香。和王一路穿花拂柳进了正殿,向歪倚着贵妃榻摆弄一对冰裂纹玛瑙蒜头瓶的淑妃下拜道,
“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金安。
白淺立在一旁,笑道“满宫里论孝心谁比得上王爷?这三伏天热得很,也亏王爷一趟趟往宫里跑,日日在娘娘面前。
程善澜放下玛瑙瓶柔和了神色,“我儿快快起来,天气热,何必还老往宫里跑,我知道你的孝心,只别累着自己。
白淺自淑妃开口便一伏身领着殿中的侍女退了出去,自外面合了门,挥散宫人,独留了白沧和白淙盯着。
“母妃不知,此次儿臣来,却是有一喜事求到儿臣这里来了。
“哦?程善澜蹙眉,却不曾听皇帝提起淮阳郡王的婚事,近些日子姚家一倒,废后势在必行,只不知是否太子也会一并被废。谋逆的事弟弟瞒她瞒得紧,说少知道些好,她还是从皇帝那里听得的,听不真切。
这几个月太后常点她去长生殿抄经侍候,六宫上下无不以为是入主凤仪殿的前兆。
只盼着白濢早得手,便先前无意废太子也非废不可,扶治儿为太子的事再徐徐图之。若是她早一步封后,治儿便是嫡子,本朝惯例立嫡不立长,太子之位就是治儿囊中之物。
和王裴成治满面春风道,
“庆平郡主托儿臣做媒,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这婚事儿臣看甚好。
“治儿这般看中,我倒起了几分兴味,程善澜忍不住笑道,“却不知郡主看中了哪一家哪一位公子?
“母妃糊涂,和王摆手,“庆平郡主何时做过他人的媒了?还不是她自己的二公子,叫孙竹景的,说对咱们程四小姐一见钟情,回去闹了她几日,竟是非卿不娶了。郡主还说,花灯节那位孙公子也见了四妹,还同她说了两句话递了丝络,不知四妹可说给母妃。
淑妃心中一惊,
“庆平郡主嫡二公子?她是想拉拢孙家一把,只没想到用程柏羡来换,何况程柏羡自身也并非孙竹景口中眼中的四小姐,让她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程四小姐嫁给他?花灯节不过昨日,柏羡先前不是说与淮阳郡王约了同游,怎的又和孙竹景扯上干系。
这事还要问个清楚。
程善澜微微一笑。“治儿不知,四妹妹投湖早早殁了,现在的四小姐李代桃僵,是柏羡那孩子。
淑妃的筹谋和王身在其中怎会不知,只是四妹妹殁一事淑妃秉持知情人愈少愈好便不曾告诉和王。
姚相皇后倒台太子谋逆搜集姚府上下罪证,桩桩件件和王出了不少力,唯独程柏羡一事始终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程柏羡?不愧为龙子,一瞬讶然后便恢复过来,轻声思忖道“难不成是母妃的亲侄儿?
程淑妃目光闪动,“还能有哪个?
殿中半晌但闻冰消沁珠滴水,素兰幽香细细,母子二人对坐无言。和王自小身在兵部,十三岁起领兵打仗,是诸多兄弟中常被笑言一介武夫之人。
平日朝中他性子也肖似武夫,最是憨厚热血,皇帝便看中他坦率实诚这一点,才在众多皇子中唯独赐他和太子一并晋封早早封王。
放眼皇帝的十几个儿子,亲王寥寥无几,大多弱冠之年不过一个郡王。
更有甚者,如二皇子,行将而立仍是个皇子,连封地爵位都不曾有。
古往今来众人皆道母凭子贵,然子凭母贵才是上下持衡的中庸之道。
淑妃在宫中战战兢兢度日近二十年,物是人非见的多了,何尝不知唯有她屹立不倒,和王才真正有了安稳保障。
治儿手握二十万骁骑营兵权,已令多少人眼红妒恨,这些年她又接了多少明枪暗箭,无一不是想要整倒了她再去料理她的儿子。
她岂能称了他们的愿?!
程柏羡的身份是个把柄,不知便罢,若是知道还送上门来,孙家的心思她倒不敢猜了。
淑妃甫开了口,便听殿门轻响了三声。白淺推门而入,用门掩了身子不再上前,低低回,
“娘娘,白沧守着宫门口,见淮阳郡王的仪仗进了宫道,似是向娘娘这里来。
程善澜觉得心口突突的跳怕是不祥,好似柏羡的事扎了堆一蜂窝往外涌。
她不露声色抚了抚胸口,舒缓些积郁之气,恰和王看过来,母子连心,一霎便知淑妃这盘棋意欲何为。
“母妃布子一向缜密周全,只怕低估了我这个十五弟了。裴成治轻摇了摇头,盘算一番若父皇知晓程柏羡一事该如何开脱。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咬定舅舅一家盼女成狂生个儿子当女儿长养,无可厚非;往大了说,欺君骗婚样样不缺诛九族也是能的。
但求十五弟是个省事的,若不是……和王眼中一冷,想法子堵了他的嘴也可。究竟他大了裴锦尘五六岁不是白长。
白沧推开殿门,露出里头立着的白淺,“淮阳郡王求见。
淑妃直起身一挥袖子把玛瑙瓶推给和王,拂了拂衣角笑道,
“这倒是稀客,还不快把人迎进来。
裴锦尘身着郡王四爪金龙常服,头戴紫金冠,一路穿花分柳逶迤而行,赏遍了浮碧殿的景致,方衣袖飘飘进了正殿,恭恭敬敬拜道
“儿臣给淑母妃请安,淑母妃金安。
“郡王快快免礼,淑妃一迭声叫白淺去扶,“你这孩子不常来,母妃都知道,不必特特来给我请安。
裴锦尘一抬头见和王也在,笑道,
“弟弟给哥哥请安,九哥孝心还不是满洛阳传为美谈的?裴成治憨厚一笑,不待他说什么,淑妃接了话大笑,
“还说什么孝心呢,这孩子一进宫就看上了本宫这对玛瑙瓶,如今在他手里都转了四五过儿了,恨不能手上有个戳印,摸一摸便盖了他的章儿。
裴锦尘失笑,和王忙连声道不敢,一边偷偷拿着瓶子向袖子里掖,逗得淑妃笑个不停。好一会儿静了下来,和王拱手向淑妃道,
“王妃有孕,儿臣还得去八珍斋捎带酸渍海棠果儿,就不多叨扰母妃了。
“九哥好福气,大婚五年王妃便得了俩儿子,裴锦尘适时恭维道,“如今又怀上了,可不是福泽深厚么!
淑妃听着舒服,忍不住又笑了,“罢了罢了,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快快伺候你儿子去罢,我这不敢用你。
又是一顿插科打诨说笑,总算把和王送走了。淑妃略正了正神色,吩咐白淺端上来湃好的果子,眉梢透出一丝好奇,看向郡王。
“你可不必拿什么请安糊弄我,便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还是惹太后不悦了?你向来鬼灵精的,无事不登我这浮碧殿。
裴锦尘缓缓啜饮那盏寿眉白茶,脸上笑容就没消过。淑妃虽早早作下最坏的打算,仍心中打鼓不明就里。
他啪啪两声拍了拍手,殿门开了,白沧局促立在廊下,身后红绸红箱红衣侍从满满当当竟堆了一院子,绿荫遍布的浮碧殿成了浮红殿,端的铺天盖地好生刺目!
淑妃心中一震。
她先前千种计画唯独算漏了这一种,揣着明白装糊涂道,
“郡王这是何意?这不年不节的,如此重礼本宫万万受不得,你该孝敬太后——
“——淑母妃不必与我装聋作哑了,裴锦尘起身。
“本殿是来求亲的,求娶府上的程四小姐程柏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