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安内外
1、国书
自从徒弟明扬羽去往江南执行任务之后,赵安邦就焦急等待,期盼他能早日归来。
当年之事尚存余孽,不管消息是否可靠,赵安邦原本都打算派扬羽亲自去探查,悄悄了结。没想到国君周攸恭竟也得知了此事。
十年前,月氏与大幽因为边界之争,打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
月氏因为国力和军力匮乏,终于愿意和谈归顺。
当时大幽还将车骑将军之女,封为“朝曦公主,嫁与月氏大王。
两国化干戈为玉帛,边市互通有无,到如今已经和平安定了十数年。
不料,月氏此番前来朝贡,竟又提出“和亲。若是普通的和亲,亲王之女,哪怕是真正的公主,都有充足的人选。
但是,使者带来月氏大王的亲笔书信说:
当年月氏大王征战沙场,不慎受伤落马,垂死之际,顾鸿飞将军不仅没有置敌人于死地,反而出手相救。
顾将军一时善念,胜得千军万马,对两国的和平有着莫大的功劳。
不幸的是,天降灾祸,此生无缘再见。但是听闻顾家有一女,生活在偏远的岛屿,尚未婚配,特想为自己的大王子固鲁格选做王妃,权且报答顾将军当年的恩情。
两国和亲,那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料想大幽国君不会拒绝。并随信附赠了里西岛所在以及顾惜的一幅画像。
月氏也当真是人才济济,这幅画像虽只有一页信纸大小,模样却栩栩如生,可见画师功力不浅。
大幽国君疑心,月氏之人是如何得知顾惜身世的?莫不是朝中有人和月氏勾结想拿十年前的事情做文章?
这幅画像明摆着是告诉大幽,此次和亲,莫要用其他女子随意敷衍!
两国虽然停战十数年,可是和平的维系靠的是国力上的势均力敌,还真以为一个小小女子就能使“将军无用武之地?
月氏大王信上说的好听,可是大幽国君并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大幽国君与赵安邦商议此事时,赵安邦心想若不是这次阴差阳错,恐怕自己都被蒙在鼓里。知晓十年前往事的人多半死的死、伤的伤;一场大火将顾府夷为了平地,也带走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连国君都顺水推舟使它成了一笔糊涂账。
这么多年平平静静,没想到顾鸿飞之女竟尚在人世,还被月氏人抢了先,莫不是要再次搅起一场血雨腥风?
既然陆昊尘已加入玄武司,不如就让他随着扬羽一起去接回顾家之女。进一步说,由将军府和玄武司秘密接回,给足了面子;退一步的话,若攀扯出前尘往事,那将军府和自己可都脱不了干系。
不过,如果顾惜真的被沈家秘密潜藏多年,恐怕沈家不会轻易放人。
当年的真相自己决意要带进棺材里的,扬羽也没有资格知道。
因此他向国君献策说道“不如将人秘密带回,让她住进将军府,再以骠骑大将军之女的名义去和亲,月氏要的是顾鸿飞的女儿,给他就是了。至于出嫁的身份,料想不敢过多计较。
赵安邦自信,凭画拿人是玄武司的看家本领,不担心扬羽带不回来。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顾惜,这实在是出乎自己意料。大概推测当年顾惜也不过五、六岁,还是不太明白复杂世事的年纪。顾家似乎还有个儿子,应该也一并葬身大火了才对。不对!这个顾惜既然不知不觉还能被沈家收留,那顾家的儿子,说不定也尚存于世。
这可得好好地查一查。不过,十年前捏死顾家如同捏死蚂蚁,如今哪怕这对孤儿现世,肯定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2、将军府
抵达长安骠骑将军府。
陆老太太看见顾惜,十分怜爱,还说她父母给她取了个好名字,惹人疼惜。顾惜看起来柔弱斯文,正合了老太太眼缘。
陆老爷对陆府上下说是顾惜是老家远方的亲戚,如今无父无母,前来投奔,要好生招待。且警告昊尘,顾惜的父亲当年乃是戴罪之身,得幸一场大火死于非命,圣上才不追究顾家罪名,所以不能跟其他人透露顾惜的真实身份,以免引火烧身。
顾惜不知道自己此番重回长安是要去月氏和亲的。
圣上下旨,秘而不宣,连昊尘和扬羽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惜觉得陆府外表看起来森严,但是内里却很温馨。
陆老太太身体还好,但年纪毕竟大了,不算很硬朗,她平日很少出门,但是总能从她的小院传来笑声;
陆老爷还是带着一脸将军的威严,对待下人却是极好的;
只有昊尘无法无天,也不正经去玄武司当差,一会儿在老太太处玩闹,一会儿又跟人在城里起了冲突,不时还拿来新买的小玩意儿和好吃的点心送给顾惜,听听顾惜的烦恼。
在这里,顾惜也真的只有昊尘这一个朋友。
顾惜大部分时间静静待在陆府西阁之中,偶尔会陪同陆老太太出门,或逛逛衣料首饰店或听戏。
陆老太太跟顾惜很是投缘,平时像对待孙女一样对待顾惜,给顾惜买了很多衣料、金银首饰之类的,也不怎么打听她的身世。但顾惜从小是和雾霄雾霏在岛上自由惯了的,再加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陆府平静的闺阁生活不免寂寞无聊。
顾惜对自己的处境越发地迷茫。为什么自己会被带来长安呢?又为什么会住进陆府?为什么这么些天生活如此平平静静,难道只是把自己从海边小岛抓回到深宅大院里吗?
一日,陆府上上下下喜悦沸腾,说是大公子很快要回家了。
丫鬟看顾惜不明就里,便将大公子昭尘的生平事迹大大地夸耀了一番。顾惜也曾听昊尘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做大将军的大哥,却没怎么多聊,没想到竟能让丫鬟们如此心潮澎湃。
听说这位大将军比雾霄还小一岁,都已经如此赫赫有名了!怪不得表哥不愿意在岛上打渔,好男儿志在四方,如果表哥来长安也定有一番作为。
3、初见
昊尘一大清早地前来找顾惜磨牙。
顾惜便跟他聊起大哥回府的事情。昊尘一边抱怨说大哥回来了,爹就是如虎添翼,多个人管束自己;一边又说好多年没见大哥了,还真是挺想他的。而且他还懂事儿地觉得大哥没能享受自己在长安的锦衣玉食,过得比自己辛苦多了,长辈们是要多疼他一些的;长安城内,谁不知道陆府大公子辛苦戍边,战功卓著?谁不知道陆府二公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所以昊尘越说越烦恼,心里爱恨难定。顾惜便指出他平日里什么助人为乐啦什么侠义心肠啦,安慰了一番。
昊尘慢慢地从无精打采中恢复精神,便说要带着顾惜去见见长安城真正好玩的地方,真正好吃的东西。
顾惜起初觉得这样做不妥,长安的女子似乎很少跟男子出门闲逛,即使顾惜偶尔出门,也是跟着陆老太太坐着轿子,直接去店里而已。
昊尘便怂恿说“怕什么呀?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当什么规则都没有。你就把我家当客栈,只当来长安游玩一番罢了。更何况,长安城谁敢得罪你,那就是跟我陆昊尘过不去!
好巧不巧,昭尘带着顾惜出门的那天,赶上大将军回府。消息传来之时,二人外出玩耍还未尽兴,便只好匆匆回家。
……
“昭儿,快来给奶奶看看!陆老太太一边拉着昭尘的手不放,一边忍不住落下泪来,“我的好孙儿,你这些年没少吃苦。可怜喽!看这脸瘦的!说完还不忘嘱咐儿媳陆夫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好好给自己的大孙子补补。
自己的儿子,陆夫人自是心疼。
一家人分开太久,真是说不上来的激动与喜悦。
“奶奶,您看,我每日军中练习,身体强健得很!您老人家不必担心我了。陆昭尘边说边扶祖母坐下,关切地问“半年前得知您生了病,孙儿担心极了,可没有圣上下诏,我也不能回来看您。今日终于看到您安好,这才放心了。
这一番话可把陆老太太说得热泪盈眶,连忙回道“不打紧,这人老了有个三灾八难的不算什么,我如今一切都好呢!
陆老爷问道“昭儿,今日面圣如何?
“复命述职,圣上下旨犒劳将士。昭尘似有所指地说,“圣上令我暂时不必着急返回军营,可安心在家住一段时日。
“嗯。陆老爷转眼略带愁容,父子俩心照不宣,此刻聚首也不是探讨之时。
“昊尘呢?怎么没见他?
“这浑小子!提起小儿子,陆老爷不禁怒上心头。“整日疯野得没边儿,不知道这又跑去哪里了!昭儿啊,这次你回来,正好替我好好教导你弟弟,这么大了还是不成器。
正说着,只见昊尘开心地就冲进了客厅,顾惜紧跟在昊尘身后走了进来。
昊尘喜笑颜开地跟大哥打招呼,兄弟俩人彼此还拥抱了一下。
昭尘看向顾惜,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一直听闻陆府大公子绝世无双,顾惜也曾想过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该是何等模样征战沙场、扬鞭驰骋、杀伐果决?抑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眼前的陆昭尘戎装已褪,脸上只有游子归家的喜悦,不见将军的意气风发。他比昊尘看着结实黝黑一些,也更高大一些,他的一个眼神,就已将自己的成熟冷静表露无遗;亲人环绕身边,尽管他久未归家,依然熟稔一切,他属于这里。
顾惜觉得,他和表哥、昊尘还有明扬羽都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这位小姐是?陆昭尘看着顾惜,淡淡示礼,等待着解释。
“大哥,她是顾惜,我朋友!昊尘洋洋得意地回答。
“陆公子好!顾惜行礼道。
“顾小姐是老家远房的亲戚,如今住在咱们府上,老太太很是喜欢,你弟弟也没少给人家添麻烦。今后你们一道好好相处吧,可就是别一起纵容了他。陆老爷说完,嫌弃地指了一下昊尘。
“爹,您什么意思?我又怎么了?
一屋子人此刻都忍不住笑了。
4、书房
“爹,不知道三个月后是哪位公主出嫁月氏?
“你都知道了?
“圣上口谕,令我三个月后护送公主出嫁月氏。所以我此番回家终于可以住上一段时间。不过至于是哪位公主,圣上并未明言。
“嗯……或许是圣上还未有决断吧。无论是哪个公主,又有何不同呢?
陆昭尘接着问道“如今我大幽国力强盛,何必下嫁公主?
“干戈已止,再起战事,无论对哪国百姓来说都是灾难。
“虽然大幽月氏两国相安无事了十多年,但您也知道,月氏一直虎视眈眈,一旦有机会,必定反攻我大幽。月氏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多年的狼子野心?
陆老爷语重心长地说“不管将来怎样,只要能保证一时的和平,‘和亲’也是无可厚非的。皇亲贵胄之女也好,嫡亲公主也罢,都不过是政治上的一枚棋子;无论你觉得和亲是‘恩赐示好’,抑或是‘示弱求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的裁决。
“可是……
“好了,昭儿,你既已回家,就在家安安心心地住着,过几日大家一起去踏青,好多年都不曾有这种阖家团聚的机会,就让你祖母好好地享一享天伦之乐。记着,不该过问的事就不要问了。
“祖母的身体?
“唉!人老了,你多陪陪你祖母,尽尽孝心。
“是。陆昭尘从父亲脸上看出,祖母的身体十分让人担忧。
话未完,陆老爷又补充了一句,“你既已回家,真的要帮为父好好地管教你弟弟,我还是想着等你护送公主时,让他跟你一道去军营历练。成天价地不像个样子,都被你母亲惯坏了。
得,‘子不教父之过’在陆老爷这里不存在的,都成了‘母之过’。
5、上巳节
河岸柳树低垂,行人如织。
上巳节当天,长安城的老百姓们盛服而出,官家主仆浩浩荡荡,纷纷前往溪畔踏青,陆府当然也不例外。
除了沐浴修禊,更重要的是这一天长安城内的红男绿女终于可以摆脱约束,大胆相约出游。因此,上巳节不亚于七夕在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
昊尘与顾惜约好,家宴后便一起去找扬羽。
自从顾惜住进陆府,三人便再未聚过,今日能有机会相聚大家都十分期待。
对于家宴,昊尘一向不感兴趣。无非是听大人们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顺带再倚老卖老教训自己几回罢了。这次大哥回来自己虽然开心,但多年未见,兄弟俩又有着难以言明的生疏。就比如今日,自己今天更愿意带着顾惜去找明扬羽。
家宴刚一结束,昊尘就提出自己要带着顾惜去找朋友。陆老爷一脸不开心地说“今天就放你一马,你好生照顾顾小姐,千万别有闪失。
昭尘此刻也站起来要走。每次回来,他都会去招隐寺里祈福,为了死去的将士们,大幽的也好,月氏的也罢,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消逝在苍凉残忍的战场之上,何其忍心?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是不明白自己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刽子手——自己会决定某些人的生死。
他不享受这种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只是为了大义,为了更长久的和平,不得不做出牺牲。
顾惜、扬羽与昊尘三人久未见面,兴高采烈地坐在醉仙楼里闲话家常。几碟小吃食与美酒,就着说书人妙趣横生的表演,不知不觉间酒过三巡。
正说着话,扬羽便遥遥俯瞰到昭尘经过,便问昊尘“你大哥这次回来想必会待上一段时间吧?
“说是可以好好在家休息,祖母年事已高,可舍不得他。
“大公子这些年在外戍边的确十分辛苦。
“是呀!他辛苦,大哥辛苦。昊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呵!他倒是酒入愁肠?明扬羽难得一笑。
顾惜明白昊尘的心思,便就着安慰昊尘,回答扬羽说,“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哥哥,真是开心都来不及呢。好了好了,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人各有不同的,也不必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好,昊尘你有自己特别的好呀!
“顾惜,你真不愧是我的朋友。我也知道,我现在就跟深闺那些争风吃醋的小媳妇儿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哪怕长安人人都羡慕我锦衣玉食,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自己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爹嫌弃我,我做什么都不如我大哥……
“可是你的梦想不是当大将军啊?你不是说将来想要当游走江湖的大侠,劫富济贫吗?
“那又怎么样?大侠哪有大将军威风凛凛?哪有大将军招爹娘疼爱?
明扬羽这会儿觉得昊尘就像个被惯坏的、闹脾气的小孩子。只是疼爱和荣耀这两个东西,从来就不属于自己,便开口说道“好了,你看看你,我和顾惜可没有你那吃醋的福气。
顾惜听此也不免神色一黯。但是,她也明白,自己孤身在此,根本原因也不在扬羽和昊尘身上。何况,正因为有他们,自己多少有了些依靠吧。
昊尘眼见地醉了,顾惜赶紧阻止他,夺下他的酒杯。时日如水,眼看半日已过。此时,一人来报,对扬羽耳语一番。
扬羽抱歉表示自己要事在身,不便久留,需先行离开了,并且告诉顾惜,楼下已安排好马车护送他们回陆府。
真不愧是明扬羽,连小事都不忘周全。
6. 醉酒
余晖渐暗,空气回冷,招隐寺中暮鼓鸣音悠长,梵刹清净,让人安定。
陆昭尘正出寺回家,整个下午听住持辩经讲佛,心头为之一轻。及至长安街醉仙楼楼下,正看到顾惜和弟弟准备坐上马车。
顾惜连声喊着“小心,而弟弟正由伙计扶着,醉醺醺地说些口齿不清的话。
昭尘觉得弟弟在一位姑娘面前如此,实在是不成体统。他又回想起爹爹对弟弟的态度,心下暗暗觉得看来弟弟果真是需要管教了,便走上前从伙计手里拉过弟弟。
伙计如临大赦,这醉醺醺的大爷可是不好伺候。
“昊尘,醒醒!昭尘轻轻地晃了晃弟弟的肩膀,看昊尘全无动静,便对顾惜说“他一个男子白日里醉醺醺的,还要劳烦顾小姐照顾,真是让您见笑了。
听见陆昭尘语带怒气,顾惜有些尴尬地说“顾将军不要这么说,也是我不好,不该由着他喝那么多。
顾惜觉得此番情景被陆昭尘撞到,他一定会认为自己身为姑娘家举止欠妥当。哪怕是节日,陪同男子从酒楼出来,男子还喝得人事不知,真是想不让人家多想都难!如果陆昭尘就此认定自己轻浮,可怎么办?
顾惜不由得面红耳赤,任由陆昭尘将昊尘拖进马车,也忘了帮忙。
既已碰面,陆昭尘当然不可丢开醉酒的弟弟,便与他们同乘马车回家。
顾惜坐于车中,如芒在背。昊尘靠着大哥入睡,对一切浑然不知,只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充斥车内。
陆昭尘闭口不言,顾惜有些透不过气来。终于到府,二人客气一番便各自回到自己房中。昊尘由仆役背回房间,伺候入睡。
夜已深了,顾惜辗转难眠。想到白天的情景,她忽然发现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现状,心下默默难过我究竟是什么人呢?什么身份呢?昊尘让自己把陆府当成客栈,可是一般来说,客人不会在乎客栈老板的想法,只管自己过得舒适就行了。但是自己做不到在这里自由任性;抑或把陆府当成知交好友的家暂住?可是不清不楚的,谁会去别人家闲住呢?更何况若论起门第交朋友,自己如何能高攀陆府?今天面对喝醉的昊尘,陆昭尘虽然没有责怪自己什么,可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敌意,似乎对自己带着莫名的不认同。陆府上下一直对自己不错的,昊尘自不用说,陆老爷平日虽然对待昊尘严格,但每次见到自己都是慈眉善目的。只有陆昭尘,他表面温和,可是今日他的疏远之意却不言而喻。
顾惜害怕陆昭尘,在他面前,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