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心怨误伤有心人
半庭花池海底,一座算不上体面的石头宫殿孤零零地坐落在海底角落里。宫殿里,石桌石凳石杯具,与其说是仙君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座石头屋。
跟村里的破庙比起来,也就好上那么一点点。
檀郎品了一口不知哪年哪月的茶,举杯淡淡笑着“晚晚生活很简朴。
江怀辞没好气地应他“你知道什么,村民们才不会给我们修殿呢,这附近的神君难相与得紧,别说借钱修宫殿了,就是连一块砖都不愿意借给我。我就只能就地取材,用石头把宫殿堆成这般,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檀郎了然地点点头,他低头品着味道实在不算好的茶“若是用枫叶上的雪水泡茶,或许别有一番风味。
江怀辞深吸了一口气,这人真是无事生非,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双拳紧攥着,眼看着又要向檀郎嚷嚷“你这人……
江晚晴刚替他把腿上药上好,拽住他低声道“稳重些稳重些,怎么说也成仙两百年了,怎么没见一点长进……
江怀辞百口莫辩“姐,枫叶上怎么会有雪水。再说,我就比你,早醒了半年而已。
江晚晴一阵眼风扫去,江怀辞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走到书桌旁边收拾桌面去了。
书桌上堆放了许多不知哪年哪月的案牍文书,江晚晴随手翻开两张求愿书,一是八十年前有村民向她求助,希望她能帮忙救救家里快死的驴。
又一是五十年前,有一老头临死之前向她求愿,希望她能惩治自己家那位和别人通奸的小媳妇……
各类求愿书,五花八门,各种要求匪夷所思,当然这些愿望不论或大或小,或荒谬或诚挚,一个都没实现。
不过这些文书大抵都是五十年前的,近几十年里没有人再向她求些什么,倒是偶尔有一两封咒骂信,骂得唾沫横飞,不堪入目。
江晚晴默默把咒骂信压在文书的最下面,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檀郎。石桌那端,公子堪堪放下石杯,含笑注视着她。
“晚晚是觉得这些愿望太过荒谬?
江晚晴摆手:“并非如此,我先前遇到了一些事情,昏睡了许多年,如今才醒,这些文书都是半庭花池的鱼灵丢进来的,江怀辞最近稍微整理了一下,我也是刚刚看到这些请愿书。
檀郎粲然一笑,垂首不语,起身立在她身侧。
他指尖碰到一张坚洁如玉的白纸,江晚晴心中暗叫不好,但是檀郎已经毫不见外地把那白纸展开来看。
江晚晴扶额,大感丢人,这正是被黑脸仙君扔下来的那一纸状书。
檀郎不过草草扫了几眼,随手把状书折了几下,顺手丢到一边去。
江晚晴愕然,檀郎却抿了抿唇,幽眸如潭:“这些神君都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他们才不管旁人的死活,就算黑衣鬼是他们亲手赶到你的地界上的,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如果黑衣鬼影响了他们的生活,神君们也不会管一位上仙带着一位散仙,能不能解决恶鬼,只要你们不能如期交差,他们就能站在制高点上谴责批判唾骂你们。
他唇扬了扬,弯眉望着江晚晴:“所以,晚晚,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普天之下,除去人间有王室贵胄,士农工商,神仙也分为三六九等,有无上尊崇的百位神君,平平无奇的上仙,以及泛滥成灾的散仙。
她百年前新飞升了上仙,而江怀辞也在同日踩了狗屎运一般,年纪轻轻修成散仙。
但神君和他们的水平堪称悬殊,神君们解决不了的邪祟,丢给他们姐弟二人,那可真是缺德透顶了。
檀郎的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字地传入江晚晴耳畔,她拍手叫好:“檀郎说得太对了,这群神君……
“姐。江怀辞忽地从书桌角落里冒出脑袋,拎着手里的两封信笺,叫住她,“这两张不是凡人的求愿书,好像是前些天才送过来的。
江晚晴接过一张,江怀辞正要看手中留下的纸上内容,手中纸就被檀郎不费力地抽走。
他瞪圆了双眼,檀郎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静静展开纸张,认真读了起来。
江晚晴手中的文书,是一封十天前从极北之地传来的求救信。
发出此信的人江晚晴倒是也听说过,是他们家主的亲传弟子,周家纯正的嫡系血脉,周鹤卿。
信里说,半年前,周家家主周知深带着家里的所有神君进了雪山闭关,周家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周鹤卿掌管。
就在周知深进入雪山不久,极北之地便遇到了一些麻烦,周鹤卿用遍了所有方法都未能解决,就不远万里发来求救信,请江晚晴移步极北,略施援手。
江晚晴把信合上,她眉心微动,这事难办。
求人帮忙,却不说自己为什么所困,想来是所求之事过于难办,怕人知难而退,不肯前去。
檀郎也合上了手中的文书,江晚晴问他:“写的什么?
檀郎看着江晚晴为难的表情,歉然一笑:“仙君还是不知道的好。
“事已至此,难道还有更难办的?莫不是还有人请我去什么地方?
檀郎低低地嗯了一声:“嗯……是天君请你去天上述职,这信是七天前来的,恐怕晚晚现在去,为时已晚,还是装作没看见的好。
江晚晴顿感头疼,若不是檀郎此时此刻就站在她旁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恐怕都直接滚回床上,蒙头装睡了。
诸位仙家飞升到上仙后,便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届时要不定期到天庭面见天君,汇报述职。
所谓汇报述职,说通俗点,也就是和天君面对面聊聊最近属地治安怎么样,民生又怎么样,有没有按时给神仙烧香,有没有定时供奉油灯。
有邪祟作乱的就跟天君聊聊自己是怎么呕心沥血为民抓妖,没邪祟作乱的就挑一些卖菜大妈争地盘、村东头的王大爷找相好诸如此类的鸡零狗碎的事情,跟天君唠唠家常。
不管哪种,诸位上仙们总是愿意并且乐衷于上天找天君聊天的。
因为届时,天君会一对一地笑吟吟坐在对面,这也是地位并不算高的上仙们难得能和尊崇的天君相处的机会。
可江晚晴自从两百年前飞升上仙以来,还从没踏入过天庭一步。
究其原因,如果要江晚晴现在来说的话一是心虚,二是很心虚。
她醒来不过三五日,连半庭花池周边有哪些村子人口多少都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去跟天君侃侃而谈了。
何况两百年都没去,现在才慢慢悠悠地上去,不是上赶着去找骂呢吗。
江晚晴果断把天君的信揉成一团,丢给江怀辞“把这个连同一些时间久的求愿书都给扔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愿望是我现在还能帮忙实现的。
江怀辞错愕“这个是天君给你下的文书,扔了不好吧?
江晚晴一脸无辜“什么文书,我醒了就去了极北,没看到过啊?
江怀辞大受震撼,他把桌子上一堆废纸抱在怀里“没什么愿望了,现在谁还找你许愿啊,不一人骂你一句,踹你一脚就不错了。要说你能实现的倒是也有一个,最近半庭花池老是有人没日没夜来打渔,咱们这的鱼灵都快被他们捞完了,前些天已经堵在院子外面摇旗呐喊,让你出面做主了。
江晚晴反问“鱼灵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被捞走一些也没什么大碍啊。
江怀辞道“你说得容易,那也禁不住方圆百里的渔民都逮着咱们半庭花池一个地方的鱼捞啊,谁知道这些鱼灵最近怎么吃个个吃得肥硕,美名在外,打渔的人拦都拦不住,我最近有空就去海面上劝他们别打渔了,好说歹说,一点用都没有。
江晚晴笑道“那我回头监督监督它们,不让它们吃那么多了,你就继续去劝渔民吧,等它们都瘦下来,自然不会有人再来打渔了。
江怀辞哑口无声,他抱着文书出了书房。房间里一时间就剩下江晚晴和檀郎两人,江晚晴把桌面剩下的笔墨收拾妥当,她坐到檀郎对面,尝试道“公子。
对面人扬眉不语。
江晚晴死心,她会意“檀郎。
对面人满面春光“晚晚请讲。
“檀郎衣裳破损,想来是缠斗时受了什么伤?我修习过一段时间医术,檀郎若是放心,我倒是能略尽绵薄之力。
檀郎略略讶异,他轻笑道“晚晚涉猎甚广。
往事不堪回首,江晚晴略揉了揉鼻尖,笑呵呵地敷衍道“哪里哪里。
石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江晚晴有些不自在,她坐在石桌一侧,捧着脸细细看着对面的檀郎。
她每天对着江怀辞这张没长开的天真脸,许久不见年轻公子,如今一看真是公子无双,清贵雅致,秀色可餐……
“咳……江晚晴迅速收回思绪,笑盈盈地询问,“檀郎哪里受了伤?
他小心挽起自己两节袖口,手臂上赫然几道发黑的伤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恶鬼所伤。
江晚晴见状握住檀郎的手腕,她手心化出淡青色的神光,正是刚才为江怀辞医治额头的淡光,她手掌覆在他手臂上,不一会儿就伤口就悉数愈合,连点疤痕都没留下。
江晚晴缓缓收回手,她往常此举既为治伤,也为探查来人身份。她和江怀辞相依为命,飘荡在天地之间,万事总会多留一个心眼。
可面对着眼前这位目光诚挚动人的年轻公子,她不知怎么就是觉得他并非心怀歹意之人,若是她真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他也是一样的,索性给他治完伤就收回了手。
不过这么一看,倒是无意探出他周身仙气磅礴,但又却涣散,细细品味一番倒与刚才那股青烟有几分相似。
檀郎着实为人神秘,不报姓名家事,不露所修仙器,哪怕他受了伤江晚晴也能察觉出他并非常人。
况且祈愿剑是北冥海结千年之精华生出的神剑,寻常之人不说能驱使祈愿,早些年,江怀辞有个朋友调皮,趁着江怀辞不在想拔出祈愿来试试手,不料反被祈愿剑震伤。
那人就开始索性胡搅蛮缠,在江晚晴人间的茅草屋里赖着住了好久都不走,闹得江怀辞很是头疼。
江晚晴压下心中疑问,只要不是对她和江怀辞有不轨之心,凭他是什么人,只当个朋友结交倒也不必把人家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她款款笑道“檀郎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若不是有你及时出手,我今天要受伤的,可就不止一条手臂了。
檀郎手掌搭在方才江晚晴碰过的手腕处,若有所思地笑答“我只是捡了个便宜。方才听江怀辞说,这里的神君对晚晚有偏见?
“说起来就惹气,你不知道,北冥海这种圣地,住的都是天上有头有脸的神君,我一个飞升不久的上仙住在这里,他们早看我不顺眼了。江晚晴想起北冥海诸位神君的臭脸,顿感烦躁,她挥挥手,说着就要动手去挽檀郎的袖口,“你身上还有什么伤吗,让我看看。
“别……
檀郎往后退着,急着出声制止她。可江晚晴平时对着江怀辞雷厉风行惯了,还没等檀郎话说完,就握住了他的袖口。
下一秒,江晚晴面容狰狞,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无比超级恶心的东西一样,疯狂在半空中甩手“这这这是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方才手触摸上檀郎的袖口,一种粘腻恶心的触感袭来,她竟然摸到一种粘稠腥臭的不明液体。
“这,晚晚,这是……檀郎紧了紧眉头,眼底流露出同情,“晚晚,这是那群恶鬼的口水。
那群鬼生前不过是此处的村民,除了鬼上身,就只会一招恶俗的吐口水。
这群鬼仗着自己数量多,就变相地采用人海战术,杀不死檀郎,但是要困住檀郎,为他们的头目争取时间。
“那你当时在圈内和他们苦战是在做什么?
“一来是想脱身,二来正是为了防止他们的口水蹭在我身上。檀郎不情愿地回想,“可是我寡不敌众,故而……
江怀辞捧着一身干净衣裳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檀郎和江晚晴神情各异,一曰悲壮,一曰悔恨。
“喂,给你衣服,这还是两百年前姐姐亲手给我做的,我一次还没穿呢,便宜你了。
“哦?檀郎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粗布青衫,不过是寻常凡人的服饰,他身上的衣衫虽然残破,可单单看起来,也比眼下这件好出百倍。
江晚晴见江怀辞积极表现,态度端正,很是赞许地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她擦干净手,接过衣服递给檀郎“只有这件衣服是新的了,你将就着穿几天,你帮了我,我是该报答你的。等这些天我把北冥海逃窜的小鬼抓回来,再到凡间集市上给你挑两身更好的来。
檀郎豁然一笑,他双手接过衣服,分外珍重“晚晚误会了,我很喜欢。
檀郎从容转身往外走,在院子里犹豫了片刻,右转进了一间整洁的屋子。
江晚晴微怔。
江怀辞怒吼“谁许你进我姐姐的房间的!
檀郎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朴实无华的青色粗布长衫。
他头上依旧红玉簪束发,臂弯处挽着刚换下来的衣服,江晚晴这才看清楚,原来他玄色外衫内,是一件洁白的里衣。
她最初误以为是红色,是因为外衫破损,才露出一块被血染红的白衣。
檀郎欣然道“晚晚手艺出众,衣服很合身。
“又不是给你做的。江怀辞嘀咕道,他顺手想接过檀郎手中的衣服去浣洗,可他手刚碰到檀郎的小臂,就被他猛地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