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8.
我漂浮在意识海，身边流淌着我这一生的回忆。
第一世我们初涉人间，身陷囹圄之时，是我扛着牙婆的变态折磨，为他偷得贵胄朝贡。
第二世他许诺会护住我，面临清海老道刁难，还是我义无反顾舍肉弃身，换出他手上浮尘一柄。
第三世我化为他发间的桂花玉冠，我们日夜陪伴，定下终身，他也用自己血肉换回了我的肉身，炼化出三世神识。
第四世他为摘下天山莲花坠崖，而我随他而去双双转世。
第五世我们共闯百毒窟，死在因蛇王丹被惊扰而唤起的虫潮。
第六世他补给我一场盛大婚礼，却死在小人设计，蜚语流言。
第七世他取下炼玉仙的玉佩，却也中了他的陷阱，我以一身精血引毒，最后因剧痛难忍，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第八世我再次熔了心头血肉，换得九州四国君王脊梁，为满足他们变态癖好，我的骨断处永远烙下了他的印记。
第九世我们熬过七七四十九重幻境，我助他登上蓬莱取下仙石。
原来已经走过了这么多时光。我只得苦笑。
这一生我糊涂地来，悲哀地走，燃烧尽自己的生命爱一个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我多希望能看见他也感受如我一般的绝望和痛苦，看他因为自己做下的孽悔不当初。
我不要他受尽病痛纠缠后西去，我想要他深深记住我所有为他受下的苦痛折磨、感受着我的痛不欲生，永生永世、长生不死。
似乎天也感应到我诉求，一种难言的细密疼痛从丹田处爆发，一朵小花开膛破肚地从我的腹中升起头来，越长越盛。
这是我的孩子，他为我，化作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心里的酸涩一下子淹没过我。我从未想过以他为代价，再求一世苟活。我还没来得及为他的诞生接风洗尘，便让他陪着我碎尸万段。
到了头来，他还要为我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暗暗起誓，我定会让桂雪平付出代价。为我，为药谷生灵，为我的孩子。
我们再无可能了。
再一转眼，我从神女发间长出。这里原来落了一朵桂花。
“慈蒙，现在后悔，有些太晚了吧。神女衔着一口血，笑带讥讽，身侧的和尚早已重伤昏迷。他们面前的神子仍长身而立，浑身沾染着嗜血的杀意。
“如若不是你私自违抗天命，瞒着我同我结缘同命，我怎会受尽千千万万道酷刑，我的亲朋怎会因我被诛连？
“你我今日坠席堕溷之别，从来是因为你太过自私自利！如今你落得这步田地，也都是你咎！由！自！取！
“神子确实无情。如果我知道所谓神的旨意，不过是慈蒙的私心，我如何也不会离开药谷一步，不会带着我的药娘为他作嫁衣。他的话不仅让神女一惊，让我也一时晃了神。
可不容我们多想，他已经闪身掐住神女的脖颈，将她和我带到了半空中，“你这具躯壳不错，药娘定会习惯的。
他生的，竟是借身还魂的主意。
9.
神女早已失去一身神力，此刻在他的手里，她的挣扎皆如莛扣钟，好似一只捻在指尖的蚂蚁一般。
眼见神女白眼就要翻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我被抖落到地上，一瞬间从地上钻出了参天的花树。
消耗着灵魂的力量，我生出千年老根盘扭而成四股藤蔓，紧紧缠上他的四肢，将他的皮肤划得血肉模糊。
万片花叶霎时间有如暗器银针朝他急星如火飞去，截下了他手中的人，狠狠地扎进他满身遍处，直直将他穿进了远处的树林。
正当我以为危机解除时，一道犹如鬼魅的身影闪电般缠上了我的树干，一剑竟是将我连根拔起。不知何用，一瞬间好似失去了控制权，我的身子急速缩小，转眼就成了一株小苗捧在他的手心。
“抓到你了，药娘。
他抓着我就飞回了药谷，设下了无比强悍的结界。我被他安置在九天凌霄之上偷来的宝塔之内。此后他每日不是抵挡着天界神兵神将的袭扰，便是对着宝塔说些胡话。
他说一切皆非他本意。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说他会让我复生，这次要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定是疯了。每日听着他的白日做梦，我真觉得荒谬绝伦。
一句与他无关，便想撇开一切关系了。一句身不由己，便当作万事无忧了。这些混账梦话，周公听了也要称技不如人，实在是贻笑大方。
对于他的突然转变，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我不能原谅。
他说那不是他，我信的。他与神子并不同心。
可那也是他，提起长剑，斩断了我们最后一丝情分。他是人，可他也是神。就算是神子人性的一部分，也不能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如果我原谅了 ，药谷千千万生灵的命由谁来算？我的命由谁来算？我的孩子的命又由谁来算？
我不能，也不想，换回了一命，还要同他继续纠缠。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此后，不论他用了什么方法，就算真真将神女抓了回来，我的灵魂始终游离于世界之外，冷冷地瞧着他如何白用功夫。
我不想再见他，可我也没有能力逃离。日日郁郁寡欢，我被填补满了的灵魂再一次开始消亡。
终于有一日，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雪平尖锐的哭喊和绝望的嘶吼回荡着整座宝塔。
我听见他徐徐下跪的脆声，和向天忏悔的祈祷。他祈求用他的命，换回我的。
原来，我又要死了。
10.
神的旨意。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可我愿意相信雪平。
他说他受到了指引，他说他将变得完整，他要我陪着他。
原来是这样的。
我的心底反复回响着一句声音。
“
宝塔空了，只剩下了一颗坏死的种子。
向天祈求后，桂雪平一身黑气悉数散尽，只留下满头华发，满脸泪痕。
还好，还好。他这一身仙骨还有与天道交换的价值，他这已经飘茵随溷的命数，还有搏一搏的能力。
他的气韵和命格被全部收回，神子不存在了。
留下的，是凡人桂雪平。
这是他的罚，也是他的恩。罚他永世跟不住我的脚步，恩他仍知我还在这世上。
若是没有他，他的药娘不会被迫害至此。若是没有他，神子不会有机会对药谷下手。一切都在他，是他给药娘带来了灭顶的厄运，是他害死了药谷千千万生灵。
他也好恨，可他没有资格。
天道弄人，究竟为何让他落得如此境地！
他看到枝头的桂花盛开了，好似点点星光绽放眼前，在风卷起的一刹那，他又看到了我，倩影玉立。我也要为自己，走一遍九世艰险了。
化出了身形，感受着久违的心跳，我一时还落不到实处去。看着眼前满身血污，疯魔无度的人，我已经瞧不出一点雪平的影子了。
“小桂花…原谅…我…
霎时间，强烈的金光从他的七窍泄出，瞬间他好似被掏空了一般，软绵绵地跪倒在地上。
我不再回头。在他望眼欲穿的目光中，我转身向着心意牵引之地赶去了。
“后会无期，慈蒙。
十月后，我正放鹰逐犬，追猎林中森鹿之时，看见猎林深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白发黑衣，长身而立，手中捧着一座宝塔。我认出了他。
挥刀破开了森鹿的肚子，我将内核取出吞下，在升腾而起的一片金光中，我轻启双唇。
望见那身影晃动，我毫无留恋转世而生了。
“莫要再见了，雪平。
“此后你每一次见我，都是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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