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后断片，君子论迹
初升朝阳自极东的云层中挣扎而出，万丈霞光照耀大地，给人间带来了无限希望和活力。
“金乌升扶桑……
山峦之巅、楼阁之上，山君负手站立。
他头戴素色冠帽，衣袖宽大，背负双手，挺拔的身子迎着阳光，琥珀双眸直视东方，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意境当中。
“该送他走了！你我论道之景，这小子可无福消受。
黑袍鬼王端起桌上酒壶，将里面的酒水倒入杯中，小酌一口。
喝了一夜，这酒壶里的酒水丝毫不见少，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般。
山君并不开口，似乎默认了黑袍鬼王所说，只是静静注视那片朝阳。
“来人！撤宴，礼送贵客！
话音落下，一缕阴气化作清风，缓缓破去周遭翳眼之幻术。
刹那间，仙家福地揭开面纱。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阴风哀嚎、死寂沉沉的森罗鬼蜮。
磅礴汹涌的鬼气让这片世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如同置身于炼狱当中。
他们所在的‘山巅楼阁’也不过是鬼王的宫殿。
在鬼王示意下，一尊尊鬼卒抬出一座楠木红棺，恭敬有序地从殿外的黑暗深处浮现。
醉得不省人事的赵玉京被阴气托起，徐徐放到棺材内。
“碰！
紧接着，楠木棺盖合拢。
托棺鬼卒朝着鬼王行了一个古怪的拜礼后，便吹起唢呐，化作阴风离去。
赵玉京平躺在棺材里，不知做着何种美梦，尚有一丝笑意残留在面上。
却隐约听见一声“轰隆！
一股莫大压迫突然降临，他整个人猛烈颤抖，发出轻微的呻吟，脸部表情略微扭曲。
五鬼搬山，道家秘法。
又经过某位痴迷享受的鬼王加以改良，从原本‘移物转财’的工具变成了‘坐骑’。
须臾之间，横跨数十里地。
……
“大兄？大兄，快醒醒，咱们再不入城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独腿少年摇晃起赵玉京，眼见对方睫毛一阵颤动，欣喜地叫嚷着。
“小八？
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后，他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觉头疼欲裂，像是宿醉之后刚刚苏醒，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干涩得厉害。
唯有眉心灵台处有隐隐酸胀的满足感，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冲撞过。
“大兄醒了，你们快把东西拿上，来个人背我！
名唤小八的独腿少年催促着殿外三三两两汇聚打闹的伙伴。
赵玉京见状，与小八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使劲甩了甩脑袋，才勉强恢复些许神志。
昨晚……
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两个自称日夜游神的人请我喝酒？
呵，这梦真飘了！
怎么会有神仙请我一个乞丐喝酒？
赵玉京苦笑着摇了摇头，直接排除了一个正确选项。
至于金手指被激活的场景，他更是没有一点记忆，也就没有留意体内那泛着墨绿色暗光一闪一闪的竹简。
（墨绿竹简这都能喝断片？）
“小五，来搭把手！
这些乞儿作为敛财工具，早已不记得原本的姓名。能作为称呼的，唯有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从小一到小九……
赵玉京扛着小八，招招手唤来的小五是一个被削去半张面皮的乞儿，岁数不大，八九岁的样子。
“诶，这就来。
有独腿瘸子，自然也有瞎子，一行衣衫褴褛的十人相互扶持着走出破庙大殿。
踏出庙门的那一刻，赵玉京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回首望了眼高台之上的泥塑神像。
他看不太真切，但依稀看到有淡淡的薄雾笼罩在神像周遭，一道不含任何情感德视线扫过他身上。
“嗯？
赵玉京心中一惊，连忙挪开视线。
“大兄，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小八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好奇问道。
“没什么……
开什么玩笑？石胎泥塑怎么可能会看人呢？
一定是昨晚没睡好……
赵玉京暗叹一句，收回心思，领着众人朝神像拜了拜，这才向着县城而去。
……
“炊饼、热腾腾的炊饼！
“大包子，香喷喷的菜包子！
进城之路很顺利，作为乞丐，就连收‘进城税’的衙役都没多看他们一眼。
一路上，不时传来吆喝声，卖早餐的、赶马车的、摆摊算卦的……熙熙攘攘的街巷中，夹杂着各式叫卖。
此时的坊市，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锅热粥，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流。
“大兄，我饿……
小九年岁最小，四五岁的他扯着赵玉京的衣角，眼巴巴地瞧着前面热气蒸腾的蒸屉。
“小九，别胡闹。先占到‘摊位’、开了张，再来吃。
另一边，小五嗅着香味，舔了舔嘴唇，皱着眉头，拉住了小九，低声呵斥。
“唔……
小九瘪了瘪嘴，虽然仍旧舍不得松开，但瞧着小五那半边狰狞半边稚嫩的脸，终究还是缩了缩脖子。
“咕——
这时，一声低沉的肚鸣在众人耳畔回响。
几乎每个人都不由地咽了咽唾沫。
赵玉京苦笑着摇摇头，带着小拖油瓶们走向炊饼摊。
“去去去，爷还没开张呢，哪有你们吃的？！
摊主身宽体胖，是个矮墩墩的汉子。
他常年在坊市中经营，对此情景早已熟稔，见乞儿们围拢上来，赶忙皱着眉头护住蒸屉，连连出声驱赶。
为免身上的污浊之气沾上炊饼摊，赵玉京在三步之外停住脚步，伸手从怀里掏出五枚铜钱拍在年岁最大的小一手中
“唉……吃吧！
“诶，武郎，来五个炊饼！
虽然不多，只能两人分一个饼，但总比饿着要强。
“谢谢大兄！
小九兴奋地抱住赵玉京大腿，其余几个孩子也欢呼雀跃。
摊主武郎看了眼递到身前的手掌中静静躺着的五个铜板，颇感诧异地挑了挑眉，又扫视了他们一圈，目光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
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再说了，武郎扪心自问，自己也不坏，平日里卖不完的炊饼也会看心情施舍给可怜的乞儿。
只不过今朝实在是有些不舒心……
想到这儿，武郎又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那该死的婆娘。
他将五文钱揣到袖口里，点出六个炊饼用油纸包好“喏！
“这、这多了……
“多什么？爷做了十来年买卖，还会点错数不成？错不了，拿着赶紧走，别在这儿挡着其他客人！
武郎心知这群小乞丐抢食肯定抢不过年长的乞丐，于是一瞪眼珠子，把油纸包塞进小一怀里，便不容分说地挥手驱赶他离开。
小一讷讷不敢言，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包裹，回头看了眼赵玉京。
只见他面上挂着笑，对着武郎微微一躬身，似乎并没有要阻止自己的意思。
于是，小一心领神会，冲武郎感激一笑，默默抱起那个油纸包回到众人身旁。
“唉，都不容易……
目送赵玉京领着那些衣不蔽体的乞儿们离开，武郎神色有些黯淡，似乎想到了那个背井离乡、不知生死的弟弟。
就当为弟弟积德吧！
……
几人穿过闹市，来到最靠近坊市边缘的一条偏僻巷道中，这里的摊贩寥寥无几，只有一个瘦弱老者在卖香烛。
“你们赶紧吃，别被别人抢了，我先去占着位置。
“老于头，劳烦您帮我看着他们一下。
赵玉京撕下半块炊饼叼嘴里，嘱咐乞儿们避开‘同僚’视线，又请老头帮忙看顾。
随后才快步朝小巷另一头跑去。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
红墙泥瓦之间，一座高大的院落坐落于此。
飞檐耸脊、彩椽画栋、翠瓦朱檐。庙宇虽不大，但却气势庄严。
香火味弥漫在空中，带着檀木清香，令人觉得莫名的安宁。
庙宇仪门前两侧挂着两幅对联。
第一幅的上联阳世之间积善作恶皆由你；
下联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第二幅的上联世事何须多计较；
下联神界自有大乘除。
两侧横批“为善者昌，为恶者亡。
赵玉京昂首，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户直视庙宇内部大殿。
大殿正门上悬着匾额，明晃晃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
两侧与之配对的楹联隐藏在屋檐遮挡下。
他从未有机会踏足其中，自然也看不清上面的字。
“真兴旺啊……
赵玉京心中感慨。
与这儿一对比，自己窝着的神庙就像野祠般简陋。
不过越兴旺越好……
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古代，能来求神拜佛的人会是普通人吗？
七八成都是家有余粮的富贵人家。
在拜完神佛后，为了积善积德，他们见着庙外的乞儿们，或多或少都会施舍点钱财、饭食。
在乞儿们眼中，不管是真的庆余良善之人，亦或者是干了坏事被神佛吓得良心不安的伪善之家，于他们这些受惠之人来说都是‘个顶个的好人’。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赵玉京叹了口气。
功过不能相抵，这是人间帝王都明白的道理。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他不信这些神明允许罪人会以功抵过。
佛门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终究是糊弄人的鬼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