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有意思的人——2. 神剪手
八月的一个周二。
这天从早上起，就一直下雨，午饭前，小雨变成了大雨。
我完成了当天剧本的创作任务，想到晚上有个重要约会，决定趁雨势小点，出去洗个头，顺便剪个发。
小区附近有四，五家美发店，有A，B两家常去——A店是因为美发师从不说我头发少，B店是因为给我洗头的小哥总夸我漂亮。我冒雨出门，路过一家新开的“易千山国际美发店时，透过二楼玻璃大橱窗，看到里面的装修是灰色搭米色，冷淡风，颇合我胃口，于是找到入口，上去了。
店里十分宽敞，装修典雅，舒服的大椅子，一排啡色镶竹编的镜子，店里有四男两女，都时尚年轻，都没有洗剪吹的怪发型，店里只有一位50多岁看起来很体面的顾客阿姨。
一个洗头小弟过来小姐姐，洗头吗？把伞给我。
“洗剪都要。我把伞递过去，他把它放进门边一个啡色大花瓶里。
小弟洗发水平不赖，嘴也甜，我想，如果剪发水平不错，顺便就在这办张会员卡了。
当我坐到镜子前，小弟给我吹发时，那唯一的女顾客已经走了。
“你们新开的店吧，怎么没看到广告？我随口问。
我们不做广告，平时生意忙不过来，今天周二，又下雨，所以没什么人。
我心想你就吹吧。
小弟我们有三档理发，第三档98，二档298，一档898，你要哪一档？
区别那么大？
一档是老板亲自剪，他是神剪手，没预约的话很难碰到的，今天约的顾客，因为疫情被隔离了。小弟笑。
我知道这是营销，但我好奇心向来重，又想到剧本完成，要进一笔账，便豪气地说一档吧。
好咧！小弟欢快地答，放下吹风筒，进了里间。
一会儿，出来一个176左右的30多岁男人，微卷蓬松发型，穿着休闲，蓝色T恤，米色裤子，米色休闲鞋，皮肤很白，有种江浙老派贵族的味道，唯一让人难受的，是两个乌黑的大眼圈，和松驰的眼袋。
他走近，手放在我两侧鬓发上比划一下，对着镜中的我问想剪什么发型？
我翻出刚才在手机里找出的发型图。
他看了一眼不适合，这发型显得你的脸又圆又短，你剪这个。
他掏出手机，翻出一款略蓬松的齐肩发给我看。
我说术业有专攻，我信你。
他用梳子给我梳了几下，说这么好发质，这么长，剪掉可惜，想好了？
留了十几年长发，厌了，改变一下。我说。
说话间，给我洗头的小弟，拎过来一只漂亮的银灰色箱子，小心地放在一旁推车上，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轻轻打开箱盖，箱子里是一排排干净锃亮精致的理发工具。
我忍不住笑知道的是理发工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的是一箱珠宝呢！
这不就是一箱珠宝吗？小弟笑。
我干笑一下，顺便看了眼手机——143分。
理发师不说话，开始在我头上小心盘弄，我心想，收这么贵，毫无道理，不就是梳发温柔点，夹发细心点，拢发细腻点，剪发小心点吗？
坐正。
别看手机。
别歪头。
腰直起来。
别翘腿。
……
理发师全程反复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命令式短句。
我尽量配合他，耐心一点点消逝，平常一个半小时，足够我洗剪好头发，离开了，可现在整整两小时了，我的头发还是半成品。
“能不能快点？我看手机，快4点了。
快不了。
“快点吧，剪不好不怪你，我赶时间。我说。
不行。
我压住火还要多久？
一个半小时。他说。
我差点晕厥过去。
压住要骂人的冲动，我自拍了一张照片，给同学发了“大概要迟到一个半小时的信息，然后彻底放弃自己，任由这位神经病理发师在我头上盘弄，心里暗暗发誓永远不来这家黑店了。
当他给我拆围裙，说“好了时，我飞一般弹出椅子，扫码付款，逃也似地离开这店。
牺牲了冲凉，化妆时间，还是迟到了近1小时。
“这是我认识你20多年来，最漂亮的发型。约会的是我同学，来深出差，明天一早走，一见我就说。
是吗？我半信半疑地顺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
从这天起，凡第一次见我新发型的熟人，都会说这发型适合你，好看。
我对那理发师的怨念，慢慢变成感激了，更怪的是，以前每次剪发后，只要一洗头，发型就变得杂乱。但这次剪发后，不管是自然干还是吹风机吹，都一样自然漂亮。而且，就算我头发长得很快，这发型差不多也维持了三个月。
这理发师还真有两把刷子。
到第四个月，我第二次到了“易千山国际美发，店里爆满，找到当初帮我洗头的小弟，他说你要先约我师父才可以。
我注意到，第一次见他时，他称理发师为老板，这次为师父。
他不在吗？
他在另外的店，除非重要客人约，才会过来。他说。
怎么约？
你留下手机号。
一周后，我才接到美发店的电话，约3天后的下午一点半去。
我提前5分钟到，店里比上一次更忙乱，生意更火爆，其中一个美发位旁边，有四五个人乱作一团，一个女人大声骂作死的，让你爸赔吧，我没钱，快给你爸打电话，让他转钱我。
我走近，只见一个30多岁的漂亮女人，正把一只新款苹果手机塞进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上，男孩一抽一抽地哭，地上有一把小剪刀，豁了个口。
男孩拿着手机，依然哭，不说话。
女人又一把抢过来，气呼呼对电话里的人说快给我转3万过来，你儿子干的好事，把师父的剪刀搞坏了。
我问旁边一个洗头小弟赔剪刀吗？3万？
差不多，28500。小弟说。
就……这把剪刀？我难以置信。
“就这把。小弟下巴往地上一点。
你们老板要她赔？
不是，是店长要她赔，老板不知道呢。小弟小声地说。
我这才注意到一个穿着像房产中介的男人，正一脸无奈地看着哭泣的孩子。
就在这当儿，上次给我剪发的黑眼圈理发师过来了，弄清楚情况后，对女人说不用赔。
大家都愣了。
“我们自己没保管好，不怪孩子，他说，然后仔细看了看骂孩子的女人的头发，笑问，“头发还行？
“太行了，女人笑着连连点头，“那么贵的剪刀，不赔我怎么好意思？
不怪孩子。黑眼圈剪发师再次说。
给我登记手机号的小弟过来小姐姐挺准时的，过来洗头吧。
我进了洗发间，边洗头边听洗头小弟告诉我，刚才骂孩子的女人，也是约的一档剪发，头发剪好后，师父出去接电话，孩子调皮，把他的剪刀拿去剪玩具，剪坏了。
剪发刀怎么这么贵？我感慨。
有便宜的，但我师父讲究人，他被称为神剪手，手艺好，工具也值钱，他那一箱子宝贝，上次我们随便算了一下，值30多万呢！
“天！我呆了，“可是他不要那女人赔呢！
他对钱没概念，只在乎他剪出来的头发好看不好看。小弟自豪地说。
再坐到镜子前，我对神剪手多了不少好感，主动套近乎你帮我剪的发型，我朋友都说好看。
喜欢就好。
怎么称呼您？
易千山。
“噢！原来招牌是你名字啊！我恍然大悟。
他从镜子里看我一眼，淡笑，那黑眼圈更惨不忍睹。
小弟拿来那箱子，像上次一样，虔诚地打开，还是一排排美发工具，推剪，各种刀片，各种小剪刀，各种梳子……
这么多剪刀，有什么区别吗？我随口问。
“别乱动，他把我的头扶正，然后指着箱子里那一排剪刀，“区别大了，这是平口剪，剪发用的；这是牙剪，头发去量的，不能用力，用力容易崩口；这是胖胖剪，柔和头发的；这是翘剪，又叫柳叶剪，发尾去量的；这是干湿两用剪，可以剪偏长的头发。剪头发的姿势也要对，要这样拿，刀片和齿之间不要用力压，太用力，剪刀会自己磨自己，损耗寿命。其实好的剪刀，剪出来的质感，手感完全不一样。
真复杂。我叹道。
不复杂。他说。
因为有了足够的时间预算，这次，我静下心来欣赏易千山给我伺弄头发，我意识到，就算没用护发素，头发很干很乱，但从头到尾，一点撕扯感都没有，别家剪发时，总会被粗暴地拉扯头发。
他神情专注地轻轻摆弄我的头，像面对的是一个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用手做着各种形状比划着，然后，自如地拿出各式剪刀、发夹、梳子，行云流水般地在我头上更替着，而他，完全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就像一个痴迷的画家，又像一个雕刻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
给我剪发的全程两个多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无数遍，可他一眼没看。无论身边多吵，别人说话多有趣，他完完全全屏蔽了外在的世界。
“看你剪发，像艺术，别人剪发是一络一络地剪，你是几根几根地剪。我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围上来好几个人，在看易千山给我剪发。
每一刀都很精准！另外一个人赞叹地说。
“好了。他边拆围裙边说。
比上次快多了。我对着镜子的自己，甩了甩头发，满意地说。
“上次你第一次剪，我一边根据你头型，脸型，眉毛，眼睛，颧骨位置给你做设计，一边做调整定型，用的时间久些。易千山说。
我诚恳地谢了他。
易千山太难约了，这以后，我就尽量只在必要剪发时才去找他，其他时间，只去洗发吹发，以我的八卦精神，当然也知道了他的故事。
易千山，江苏人，32岁，从小家中不缺钱，可他偏偏喜欢上了美发，初中起，每到寒暑假，就去美发店偷艺，所有零花钱都被他买了美发用品，梳子、剪子、夹子、推子、刀片、碎发刷、卷发杠、耳套、人头模型、发胶、吹风筒……。
高中毕业，他去了上海，在那里逗留半年，在朋友邀约下，来了深圳，慢慢就开起了四家连锁店，因为美发和妻子结缘结婚，也因为美发和妻子分手——妻子早产，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当时正给一个顾客做发型，没接电话。等他给客人把发型做好后，已是三个小时后了，才知道妻子在医院难产差点死掉，好在孩子安全出生，是个女儿。
但因这事，妻子无法原谅他对头发的痴迷，跟他离了婚。
“我师父除了对头发有兴趣，美女、美食、美车、美房，任何东西都吸引不了他。小弟边给我吹发边说。
他眼圈怎么那么黑？我问。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当然黑了。
为什么？
他就算晚上一点钟回去，也要研究发型，长期睡眠不足。
他手艺这么好了，还要研究？我感到意外。
可是他觉得自己水平很不够。小弟说。
我久久说不话来。
准备离开时，我问小弟我头发要剪了，可以约你师父了吗？
约不了。
为什么？
“有个顾客剪头发，有事急着走，他没剪好不放人走，被打伤了，现在医院呢！小弟无奈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