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白城(一)
我努力让呼吸平和下来,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把身体往上蹭了蹭,闭眼装睡。木偶见状又回去捣鼓她的木鸟,我听见轻微转动木鸟翅膀的声音,伴着阵阵难闻的颜料味。
夜幕照旧漆黑,星星的光愈加明亮,我不睁眼,就能勾勒所有星星的位置。月光和着清爽的风,混淆了黑白分明的世界,它们穿过我,留下灰色的影子。
一夜无眠,脑子里尽是腐朽的旧梦。直到青草漫出黎明的味道,露水包裹住夜的寒意。
我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站起身来,拍打身上残余的水珠。
木偶看着我嘻嘻的笑,炫耀着自己的防水功能,同时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木鸟,“看,等太阳升起,它就可以像真正的鸟一样晒干自己的羽毛,然后变成我们的路费!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她看我和前两天一样,收拾着我身下的毛毯先拿起来掸,再叠起来,最后塞吧塞吧进破包里。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问。
她仰起天真的无邪的脸,答“既然你这样团吧团吧塞进去了,干嘛还要叠起来?
我…
“咳,我还要去城南找果子吃,你要一起去,还是呆在这?我尴尬的岔开话题。
“当然一起去啦!她兴奋的背上自己的小包,一只小手不由分说的拉住我右手的手指,“走!
在去城南路上,她还算安静,等那片小灌木丛进入视野,她便不安分起来,问东问西,对一切都好奇的要死。
“你看!!!鸟离我们这么近!我好想摸摸它,我可以摸摸它吗?她一边说一边靠近。鸟衔着一颗果子,歪头看着小木偶,眨了眨眼,爪子松开小灌木,向后飞了一段,又停下觅食。
木偶见状,摘了一小把果子放在旁边草地上,躲远了看鸟儿飞过去抢食,时不时还和手中托着的木鸟说话。
小孩就是小孩,我一边摘果子一边想。
一直观察到下午,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观察地。
正好木鸟也干了,我们去了当地典当行,换了不少钱。
用了一半多些,我们买了些木头,颜料和干粮。
傍晚,我们就上路了。
去白城的路还算平坦,不平静的是那木偶的小嘴–那是真的碎啊!从天上的一朵奇怪的云,问到路边的蘑菇有没有毒;从你犯什么事了被通缉,问到白城哪里的糖最甜;从今天晚上我们睡在哪,到帐篷到底什么颜色最好看……
夜晚,是她难得安静的时候–她会蜷缩在我身边,打开睡眠模式,于是便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鼻翼像真的会呼吸那样一动一动。
我们是第七天到达白城的,季节接近晚秋,风声又紧了些。她打算靠木雕给我换一身厚点的衣服再出发,免得常乐城还没有到,我先被冻死了。
白城还和从前一样,几乎就是乡村。那一家咖啡店还是半死不活的开着,电影院的放映机仍然是坏的,旁边的小卖部倒依旧生龙活虎,远处还能看见孤儿院的房尖尖。我走进小卖店,买了一颗糖,又买了小时候常吃的面包。
当我把糖递给小木偶的时候,才想到一个问题,“你有味觉吗?
“没有。她诚实回答,并指着磕破的手表示,“我也没有痛觉哦,所以很容易磕碰。
“好吧!看来,这颗糖只能我消受了。
这边常年没有旅客,理所当然的没有旅馆,如果要睡房里,要厚着脸皮一家一家去问。
但有一点好处,这里民风淳朴,住宿费可以少交很多,还会有热乎乎的饭菜。
晚上,木偶坐在床上问我“你不是说你是通缉犯吗?为什么这边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的样子?
“我之前住在孤儿院里的。我从破包里拖出唯二的衣服换上,“住到18岁就走了,连村子都没回,他们不记得我很正常。
“孤儿院?她很惊奇,“这里还有孤儿院?
我点点头,然后接了水洗衣服。
其实,不算孤儿院,毕竟一共就三个孩子,还是从前老房子临时改的,只有一个老翁照顾。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老翁提供,等我们长大一些,就做些零散活,让吃穿再好些。
我17岁半,连着老翁也死了,幸好三个孤儿都近成年,我们凑了钱,办了寿材,看着人埋下去,才各自分散。
第二天,我照常出门找工作,木偶拿着新的木刻蹲在小卖部旁边售卖。
一天下来,钱财还算可观。
第三天,木偶身边围满了孩子,他们都特别喜欢木刻的小玩意儿,我价没定的很高,木偶卖的也快。她卖完,还要大把时间,实在闲的无聊,就过来和我一起看店。
傍晚,我下班,她死求着我去看孤儿院,我拗不过,带着她去了。
本来就破烂的院子,此刻杂草丛生,木门被白蚁啃的脆弱不堪,我甚至不敢上手去推,里面再无半点人生活过的气息,甚至还有老鼠从里面窜出来。
看完孤儿院,我又带她去了老翁的墓前。
墓前照样的冷清,木做的碑上只有一个郑字。
我们三一直叫他郑老头,郑老头,全名竟然一个人都不知道。
我把几片枯黄叶放在墓前,一阵风就把树叶吹散了。
也许是郑老头不喜欢吧,他生前最爱喝粥,我应该带一把米来的。
木偶难得没有吵闹,我回头牵起她,走向我父母的墓前。
多年没有来过,我父亲的墓碑已经被泥水冲倒。
我扶起来,努力的往地里插。又想起从前那个小小的,只有一个窗户的家。
我的父母是相爱的。我父亲一生致力于天文,在这个小镇里,做星星的梦。我母亲一直很欣赏他,并且成为他的妻子。但欣赏他的,也只有我母亲而已。
父亲白天做着苦工,晚上就出门看星星,把每一颗星星的写进他的笔记本里,他试图感悟山水,感悟星星的道理。他常说苦工只是为了苟活,做祭司,做星相官,才是梦想。
那会,他眼里神采奕奕,连带我,记住了每一个星星。
母亲病重后,我们家花光了所有的钱,典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但都无济于事。我父亲甚至想卖出凝结了他半生心血的笔记,这才发现,他的梦想,一文不值。
母亲死后,他唯一的支持者也没了,他苦干养我之余,经常感叹母亲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觉得自己能梦想成真的眼睛。
母亲死后不到两年,常乐城出了一个天才,年仅15当选国家级祭祀。他的文章和才名,甚至流传到白城的每一位居民手上。
父亲看后久久不语,第二天发现醉倒在母亲墓前。
随着天才成功预言樊城旱灾的消息,我父亲的生命也随之消逝。
他的死因并不全是对母亲的爱慕以及生活的压力,还有梦想的破碎。
他犹如失去最后一个信徒的星星,泯灭在无尽的夜里。
命运常常不公,那时我10岁。
后来我被送到孤儿院,和其他两个弃婴一起,在老宅里胡乱成长着。
离开后,我常常不愿意回到这里,在情感上,我一直想逃离。
现在回来了。
我扶好父亲的墓碑,一把将木偶搂进怀里,“你说的对,我现在需要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