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许叫我狐妖
良人从云雾处出来已是酉时，天边被落日染的通红，便找了一处视野开阔又寂静之地盘坐一棵樱花树上。
轻风掠过，将树枝上的花瓣带离枝头，灿若星河，娇若霞光，良人仿佛间看见那少女的身姿。
良人闭上眼睛，少女的身影跟咯咯咯的笑声就惯入脑中，挥之不去，心中堵闷不已，无奈自嘲。
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据引山洪！
良人跃下树枝不再躲闪，朝天边更进一步，少女的身影便越来越清晰，良人缓步前行生怕惊散这股身影，痴痴望着少女身影。
“半山掌令。
采桑宁挥舞着双手打乱他的思绪，良人一把抓住她的左腕，却被细腻的肌肤传来的酥酥麻麻惊得愣住。
“你弄疼我了。
“快放手。
“放开放开……
采桑宁疼的嗷嗷直叫，右手不停地拍打，急的只好一巴掌向他的脸呼去。
良人恍惚的松开手，呆滞望着她，丝毫没有反应。
“手都要被你捏碎了，一码归一码，云雾处的事老凤凰已经罚过我了。
采桑宁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边揉一边吹气，起身离开这倒霉地儿。
“啊……采桑宁身体一倾跌倒在地，再看竟是衣摆被良人坐在身下。
良人如梦初醒，起身连退几步，高大的身影此刻在采桑宁面前多少显得弱小。
采桑宁瞥了一眼良人。
“刚才多威风，怎么现在像是被我给欺负了似的，掌令真是多面。
良人心境还未平复，只得低头不语。
采桑宁当真是看不懂他，前一刻当着众人煽驳她，现在却是受气姑娘一样红了脸，竟像个孩子似的。
良人突然开口“下次再想借书，便去阑珊庐吧！
“……
采桑宁有些错愕，阑珊庐乃鸟族门庭禁地，又坐落云深处，各峰掌镜与族中长老都要拿着羽令才能进入，半山良人喜静，内门弟子甚至都不能随意进入云深处。
良人未听到回应，稍微提高了声音。
“阑珊庐或许有你想要的书，你可以去找找。
采桑宁有些不可置信“你肯让我进阑珊庐。
良人点点头。
“无人拦你。
良人这般真诚到让采桑宁觉得自己之前确实过于莽撞了，虽说在镜花水月他们不常接触，却也是时常见到，每每闯祸受风啼责难，偶尔闹到良人跟前，他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计较，这样一想，采桑宁心气便散了。
采桑宁坐在地上，眼看向远处，小声说道“今日藏书殿大闹，是我不对，我以后忍住。
良人怔了一下，自她化形三万年，在镜花水月不知惹了多少人和事，从未听她说过软话，倒他觉得奇怪了。
采桑宁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不情愿的再次开口“掌令啊！那个云雾处的事，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良人看着她，悄然无声，瞥见她刚被自己抓过手腕，裸露出红肿的肌肤，犹豫片刻，立即幻出一瓶膏药替她涂抹，又从袖口扯掉一块长布小心翼翼包裹起来，速度之快，叫采桑宁来不及拒绝。
采桑宁望着良人左脸依稀可见的五指红印，耳根还未退却的霞红，想要抽回手。
“你不必仔细，这点小伤我平时都懒得管它。
良人将包裹好的手轻轻放回她的腿上又把药膏递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风景好，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看看，什么烦忧就全都不见了。
良人不语，心知她是在指责今日云雾处之事。
采桑宁见他不回答，觉得尴尬也不知该不该说话，如坐针毡，便要溜走。
“你还疼不疼？良人突然发问。
“不疼，采桑宁撅着眉又坐下，见良人盯着自己通红的手腕又点点头，“快不疼了。
良人不禁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采桑宁缩着脖子有点不太适应，这亲密接触让她想起未化形时从云岭处逃去镜月湖，被他扼住真身后脖颈还差点丧命他手，不觉有些恍惚。
“给你的。良人幻出四五本厚厚的书，想来是从在云雾处带出来的。
“茯苓卷，红景天还有拾遗录…
采桑宁满脸殷勤的谢过良人，似乎已经忘了刚还在心中唾骂。
“你若看完了，闲来没事可到阑珊处寻你喜欢的书看，那里都是我父君四处收录的孤本，还有鸟族历年来通天识晓地理的书卷。
“多谢掌令！
良人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随手拿出一枚朱铃挂在指尖。
“这珠子好生奇特呀！
采桑宁盯着良人手心的朱铃，朱铃在良人手中轻轻滚动，通体朱红又不像平常夜明珠那么光滑，上面的生物纹路像从里面衍生出来，动一下，还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良人见她喜欢，将手中朱铃滑落过去，采桑宁捧在手心冰冰凉凉的，很是稀奇，不停翻转着。
采桑宁道“她有名字吗？
良人怔了一下回答“赤铃。
“赤铃，倒是很配它。
采桑宁头也不抬，眼巴巴看着朱玲，
“你从哪里得来。
良人回答“数万年前云游历练在东海无意获得，甚觉稀罕，也不知是何来历，此物颇有灵气，自主吸收日月精华可挡邪祟不近身，多年不曾离身已炼成一品灵器，你若喜欢，现赠予你。
“给我？
采桑宁欣喜万分，却将手中珠子捧至良人面前。
“为什么要给我？
良人捕捉到她眼中的惊喜与落寞，问道“一个小玩意儿，你是觉得这枚珠子不如刀剑，我没有找到适合你的神兵，等我寻到……
“不……不是，我很喜欢。采桑宁没想到他是这样以为的，忙将赤铃捏在手心。
采桑宁又道“你以后不会后悔？
良人笑着摇头“岂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
采桑宁小心翼翼的将赤铃放进腰间八宝袋中，然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躺下沉浸在得了宝物的喜悦中。
天色渐渐暗了，良人已看不太清采桑宁表情，也一同躺下双手靠在脑后。
许久，良人开口“我明日要下山。
“离开镜花水月？采桑宁问。
“嗯。良人点头。
采桑宁追问“去往哪里？
良人“人间。
采桑宁没去过人间，好奇的很“那何时归？
良人“不知。
采桑宁叹了一口气。
“我从未下过山，话本上的人间我看着热闹非凡，还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良人察觉到她的失落，继而宽慰“人不过短短数十年，必然要及时行乐！
“我若生活在人间，每日与小郎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岂不美哉！采桑宁言语间皆是羡慕。
良人听闻心中千丝万绪，过好一会儿才说话“你可有想要的，我带回给你。
采桑宁掰着手指说了十几个吃食玩意儿“冰糖葫芦，糖炒栗子，棉花糖……
良人一时竟没全然记住这些从未听过的名字，只得让她再说一遍，才在心中暗暗记牢。
采桑宁突然坐起来问“能否带我一同下山？
良人“不可。
采桑宁十分不解“为何不可，你们都下过山，就连云六云七都出过云中山。
良人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继续望向远方，说道“我本去往人间诛妖，你还是在镜花水月好好修炼才是。
采桑宁不死心“那我什么时候也可以下山？
良人也跟着坐起来“你下山做甚？
“及时行乐呀！采桑宁咧出一嘴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良人瞥了她一眼“镜花水月不好？
“玩了几万年，这云中山上的每棵树我都识得。
采桑宁掰着手指头指往各处。
“棠梨园有三万九千九百零一棵，云雾处千院的银条枝一千九百棵，云岭处东殿莲池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株，云霄处百里灵芝三千三百颗……
良人错愕不已“你竟数过。
“这你都信？
采桑宁随口一说，没想半山良人还当真，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蠢笨狐狸，我真的数过了……
良人一阵心酸，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轻轻摸了摸狐狸脑袋，静静听她讲着镜花水月中他鲜少关注的事。
采桑宁讲着自己几万年在镜花水月各处招惹众弟子们的很多趣事，一会儿夸自己无所不能，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唾弃打骂过她弟子们，更多的是讲她如何捉弄众人，看他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良人一动也不动的听她说起这些，偶尔插上一两个字，这才知道她已经在镜花水月住了很久很久，虽在师父那时常见过还是真身的她，却也只当是只顽劣的走兽，并未过多上心，想来她也是跟自己一样曾是个无聊的人，只是她四处寻求关注，而他站在高处一个人惯了。
直到天色灰蒙蒙隐约有些光亮，采桑宁才打着哈欠，翻了翻身子寻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良人许久听不到动静才坐起来扭动身体，舒展舒展，望着背对着的身影，笑逐颜开……
“我为什么在镜花水月？
采桑宁突来的低语，似乎是在问半山良人又是在问自己。
良人身子一怔，他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镜花水月只有我一个狐狸，而且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我，只有老凤凰跟云七他们愿意与我一起玩，我的阿娘爹爹是谁，他们可还在？
逐渐浓密的嗓音让良人无所适从，没人知道她是从哪来，却都知道自她出生便在镜花水月。
采桑宁弯着身子将头埋进胸前，说道“今天她们又骂我是狐妖，还说我天性狡诈，蛊惑人心，狐族早在十万年前消失，只剩些不成器的狐妖四处惑乱众人，吸取凡人精魄，三界皆可诛杀，我果真也是人神具恨的狐妖吗？
良人此时才明白知今日在云雾处采桑宁为何不顾云三劝阻，执意要闯藏书殿内教训众人，心中五味杂陈，还以为她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在云雾处挑衅，自己当众人的面灭了她的威风，想是憋屈着回去不肯认错又被温岚责备了，才跑到此处。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良人将头靠近，直到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清香，呼吸声在他耳旁厮磨萦绕。
良人将她眼角一滴泪珠轻轻拭去，解下长袍围在她身上，又轻轻地将她抱起，怀里的人儿似乎感觉到温暖，往他怀里缩了缩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