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次你去了没有？
第三夜。
“那次你去了没有？
一见面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似乎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去了。芥淡淡答道，“本来不想去，但犹豫再三还是去了。结果一到那儿就后悔了。几乎全班人马都在，而我是最后一个，在楼梯口就听见里面人的喧闹声，流行歌曲开得山响，我一进门就被那场面惊呆了。客厅很大，装修得非常豪华，也许是我没见识到大场面，我以前也参加过一次生日聚会，有十几个人，但也够吵的，这一次，天！所有的房间都挤满了人。黑明家里有很多房间，上下错层。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像服了兴奋剂，简直不知道到底是谁过生日。啤酒，饮料还有各种吃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听说黑明的父母去南方提货，黑明就趁机大搞生日派对，刚刚开学，大家都不太熟，还可以借此相互加深了解。
“本来是大家聚聚，也没什么，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有点个别，老是处处受着特殊照应。黑明还不停地向大家介绍我，好像我和他们不是同班同学似的，而他和他们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说来也怪，有不少人竟然真的不知道我，有的还直截了当地说从没见过我，一脸的惊奇，真是见鬼了。大家都在尽情地玩乐，女生们一群一伙儿地大惊小怪地说着什么，男生则不停地打闹，也有的坐在桌子边一杯杯灌啤酒，还有唱卡啦OK的，当然也少不了结成一对对儿的小情侣紧紧坐在一起说悄悄话，或者躲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抱吻……总之，场面看了激动人心。黑明在他们中间不停地穿梭，这儿，那儿插上两句，态度极其认真，看样子他是想用一个晚上就和班上所有人都熟悉起来。他差不多走上两圈，就过来和我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玩闹，指着某个人告诉我他刚刚打探出的情况，或他自己的有关猜测，他兴致颇高，我却觉得很无聊，没事干，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时间一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后来，生日晚会那必不可少的关键部分开始了，黑明用小餐车推出一个大得像一座小塔似的生日蛋糕。顿时，出现了短暂的静场，不知谁把音响也关掉了，客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气氛诡秘，好像不是在过生日，而是要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魔术表演，大家都停止了说笑，屏息静待，连我也不免有了一点兴趣，起身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只见黑明故作神秘地扫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嘴角上浮现出一个近乎轻蔑的微笑，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扬起手中拿的白蜡烛，于是，两旁各有一个美丽而活跃的女生站出来帮他插好，然后一根根点燃，这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房间顿时黑下来，只有蜡烛光在小小地跳跃，一群人围着那座将近一人高的奶油塔，颤动不已的烛火映红了他们的脸，这一刻的静默中散发着一种仪式通常带有的神秘、怪异和庄重的气息。
“接下来当然是老一套，大家齐唱生日快乐，接着吵吵闹闹要黑明许愿，接着吹蜡烛，接着屋里灯光突然大亮，让人难以适应，最后大家疯了似的欢呼，雀跃，分吃那座蛋糕塔。我看着沸腾的人群，不由的想起了不少电视剧中的生日场面，这种可笑的相似彻底打消了我的那点兴致。我重新坐回到沙发里，回到无精打采的厌烦和无谓当中。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睡觉，折腾了这么大半天，时间一定不早了。我走到高大的落地窗前，把那不知什么昂贵材料做的厚实窗帘掀起一角，下面是灯光闪闪烁烁的城市夜景，黑漆漆的，灯光看起来很小很遥远，夜空像乌玉一样纯净，几颗细小的星星发着清凉而微弱的光，好像快要消失似的。放下窗帘，屋里疯狂的喧响冲将过来，这时我才发现舞会开始了，节奏强烈到震耳欲聋的舞曲撞击着心脏，五颜六色的灯光晃来晃去，使人觉得置身动荡不安的海底，人们扭动身躯，人们的面孔都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黑明好像消失了，我没找到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找到谁。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忘情摇摆的身体，借着暧昧的光线寻找出口，我决定偷偷溜出去，回家。
“第二天一看，全班人都神色疲倦，没有精神，还有几个课上睡着了，弄得老师都莫明其妙。但没有人说明原因，黑明在底下暗自窃喜。我问他昨天夜里闹到几点，黑明却反问我是不是提前开溜了，我说是，我又不会跳舞，在那儿呆着干嘛？黑明却说他也不会，本来最后一项是要取消的，但考虑到这有助于增进友谊，所以……他居然不会跳舞，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真的，不骗你，黑明笑了笑，认真地说。
“那么，你那时在哪儿，我本想跟你说一声再走的，可没找到你，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又摆出一副诡秘的样子在别处。你用不着告诉我，用不着解释，你能去就不错了。从你进门，我就料到你会开溜，你就是那种喜欢开溜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到这他带着自鸣得意的神气又看了看我。
“我不是，我困了。你们到底到了几点？
“大概有3点了吧。我也不大清楚。很多人都困了，累了，没法再硬撑下去，有的就躺在沙发上睡起来。我出来清场，离家近的立刻回家，路远实在回不去的就留下，我家里有的是地方住，关键是要安排好，我把他们男女分开，分别安排在几个房间，这种时候特别爱出乱子，免不了会有人趁机混水摸鱼，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那时候最有趣了，他们就像一堆被玩腻了，扔得满地都是的布娃娃，等着有人把它们重新放回盒子里，我就喜欢干这种事。说完他乐不可支了，我不解地看着他，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从那以后，我和黑明的关系明显改善了许多，好像一下子成了老朋友，虽然我们之间还是几乎无话可说。一到课间，黑明总也少不了扎到人堆里海阔天空的神侃，很快，他就结交了几个关系很铁的哥儿们，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高年级的，或者校外的，都是些臭味相投的，黑明也偶尔跟我说起来，只是我总是搞不清他们的名字。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呢？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前世一样。芥喃喃自语着。
“后来呢，怎么样？我蛮感兴趣的问，因为我想起我自己的高中时代，倒没有他那样的感觉，而他也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嘛。他那样子回忆往事像个追忆似水年华的老头子似的。真是可笑！
“这不是小说故事啊！不管怎么说，高中时候还是比较有意思的，特别前两年，高考的压力还不太大，功课还没有上升到统治一切的地位，大家的心里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回想起来，那恐怕还是校园生活中最幸福的时期呢。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展自己的兴趣，即使仅仅跟着感觉走。有看小说的，武侠或者言情，有练字的，有爱唱爱跳爱运动的，也有热衷写作的，还有只羡鸳鸯不羡仙，想方设法大搞校园爱情的，无奇不有，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似乎就是这样，世界不是我们的吗？
“至于黑明，他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被昂扬的青春激动得不可名状，热情澎湃，却茫茫然找不到出口……于是，莫明其妙地迷恋上了艺术，音乐，那时候，这些激动人心的大词天天挂在嘴上。班里有几个男生想搞音乐，其实就是想组建个小乐队搞摇滚乐，流行乐，嗓子还算过得去，会唱几首流行歌曲，会摆弄一两件乐器，于是乎就想大干一场。但苦于找不到资金支持，于是就盯上了黑明，黑明相当有钱，这是众所周知的，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优点就是非常慷慨，于是想拉他跟他们一块干，但又瞧不起他，觉得他只是个花花公子。黑明高兴地答应了。那时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学会一种比较时髦的乐器，（因为他原本会钢琴，小时候学的，但长大后似乎对那种正经玩意儿不感兴趣了），想来想去，便选中吉它，因为玩吉他的人很多，也在校园很盛行，还有就是黑明嗓子还不错，学歌也快。他以为他们是想让他加入，成为他们的一员，不知道他们主要是盯住了他的钱，真没想到，像黑明那么聪明，那么狡猾的家伙也会被利用，被蒙弊，可能是某种痴迷把他脑子烧糊涂了吧。那些日子，到处听得见嘭嘭嘭的吉它声，黑明中午不休息，夜里不睡觉，还常常逃课，日日勤学苦练，动不动就说为了音乐，为音乐献身成了他梦寐以求的事，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献。连我这样低调、淡泊的人都不免遭受影响。这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小事，改变了黑明对我的看法，可能还有其他人的。
“一天中午，黑明在教室练琴，他把刚刚练得差不多的曲子弹了一遍，问我有没有听过，我说出了那首曲子的名字，《小城故事》，很普通很老的歌了。不想黑明却大为惊奇，又问我是谁唱的，他那种过份的大惊小怪的样子让我不免气愤，尽管关系有所改善，但在他心里我仍然不过是个会读书的山顶洞人。我又答对了。‘天！你还真知道！看不出来！’黑明越发装腔作势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昨天才出生的吗？’我越说越气。可是黑明却笑嘻嘻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疯子也都嗤嗤笑出声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说他们，要是我，也要吃惊的，完全可以想像你，当时的你……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印象。
芥狠狠斜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想像？那你就想像一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学生现状吧。追星族就跟瘟疫似的，铺天盖地，到处蔓延，难道我去跟他们闲扯那些哄孩子的小把戏吗？我不喜欢那些浮浅的流行。所以不如沉默。
“流行还有浮浅和深奥之分吗？只要有了点名气，有了几个小听众，也就成了星，在歌坛上占有了一席之地，虽说可能比针尖也大不了多少。那并不重要，流行的东西，又能重要到哪儿去？我认真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不那么看，我觉得重要，至少当时是这么想的。流行乐也像人一样，有的有灵魂，有的只是行尸走肉。有灵魂的流行乐很能影响我们，也一直在影响我们，从头到脚。别看是流行的，转瞬即逝，可是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迹，在一定时期左右你的方向，有时候，甚至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是终身的，甚至比数年的学校教育给我们的影响还要明显，还要深不可测得多。
芥的语调低低的，始终带点思辨的意味，并不慷慨激昂，但能听出有种深沉而平静的激情在里面，就像他的人一样。我不想打断他。
“学校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妄图把我们塑造成它想要的样子，结果呢，只会失败。错就错在它的愿望不切实际，它忘了重要的一点，我们不是泥巴，而学校也不是上帝，它根本就不该抱太大的希望，何况那又是什么希望啊。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四有新人，二十一世纪的接班人，接什么班？接谁的班？为什么要接？它在我们年幼无知的情况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像赶羊似的把我们赶到学校，大门一关就是十几二十年，二十年过后，放出来一看，很难令人满意。那是一定的，所有定出来的条条框框，规矩，本想让我们去信奉，去遵守，殊不知我们最强烈的渴望就是要把它们砸个稀巴烂，如果我们没动手，那也无非是由于懒惰，由于失望，由于早不把它当回事了。我们的口号却恰恰相反，一心只想做叛逆者……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高中时还没有太激烈的想法，只有大学以后才有，那也是后话。高中时我们还是很幼稚。到最后，我们不会成功，忽视了不该忽视的东西，轻视了教育的力量，我们不自知，没有退路，只有失败，只有低头认输，所以世上才有那么多喜剧，那么多悲剧，那么多闹剧……
那种深沉的激情渐渐消失了，最后变得有气无力，简直听不见了，他垂着头，失神似的盯着地面。
“怎么啦？叛逆者变得这么消沉？我不禁笑着打趣。
他重新抬起头，笑了笑。
“我跑题了。去他妈的学校，教育。还是接着说说流行乐。那天中午，黑明又问起了几个名字，有台湾，也有国外很有影响的音乐人，他还想考我，这些还能难倒我？我就趁机卖弄了一番，还理了理几年来中国流行音乐的发展脉络，以及在未来几年内的大势所趋，等等等等……包括黑明，在场的那几个家伙都听傻了，倒不是我说的东西吸引了他们，而是他们不能相信我居然知道得这么多，他们脸上的那种表情，好像看见一个头缠树枝、腰裹兽皮的山顶洞人登上讲坛，大谈二十一世纪现代城市的远景规划。他们那种毫不掩饰、几乎虚张声势的惊讶简直就是嘲讽，是污辱。可能他们心里也有点不服气，在他们看来，我讲出这些纯粹就是为了反衬他们无知。黑明吉他也不弹了，放在一边。
“未来乐队主创人突然怪声问‘那么，你也会吹了？’
“‘吹谁不会，只要有东西可吹！’我也不示弱。
“另一个家伙从书包里摸出一支口琴，问我会不会，真是太巧了，我还就会口琴，但会的曲子不多。都是极简单的。我给他们吹了一首《送别》，这是我最喜欢的。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我吹完，他们噼哩叭啦地鼓起掌来，一个个全都怪模怪样的。‘再来一个！再吹一个让我们听听！’有人起哄。
“‘我不会别的，就会这一个。’我不想再跟他们卖弄了，把口琴还给他们，听我这一说，他们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露出了和解的笑容。一直没吭声的黑明这时拍着我的肩，真真假假地说道‘真人不露相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天才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真人不露相！看来，老兄你大有潜力可挖啊！’‘过奖过奖，其实，也没什么可挖的。’我也顺势谦虚一番了。
“因为有了这一节，他们还想拉我入伙，我拒绝了。觉得没意思。我吹口琴不过是自娱自乐。没过多久，他们也就散了伙，也许没从黑明那儿诈到钱。黑明好像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很气愤，坚决退出了。黑明可不是待宰的傻瓜。他报复欲极强，只要你别惹他，但有时他却对那些真正的伤害不放在心上，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这要看人来。据我所知黑明最忌讳别人说他是‘花花公子’，还曾为此跟人打过架。这次经历让他消沉了一阵儿，吉它照旧练，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夜里睡得更晚了，不太说话。不管怎么说，黑明到底练出了一点成绩，很能笼络一批人了，当然，这也为他招来了不少麻烦，那还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肯定又不早了。今天晚上我说得太多了。真不知道说这些干嘛，多无聊啊，你一定觉得厌烦了吧？
“不，我很想听你讲……
“真的？他不大相信地笑问。
“当然。我的回答很肯定。“这也让我回想起我的中学时代，很多事情，现在我发觉回想那些事也很有意思。
“你们——会是什么样呢？他问我，有一点好奇，似乎还在想像。
“有些相似，但也不一样，乡村中学和城市中学肯定不一样的。如果你想知道，以后有机会我也会说的。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愉快地闪光，只是很淡，不易察觉。
“好。真想不到……其实我不喜欢回忆，不愿再提过去的事。中学时代，感觉已经非常遥远了。……不过，你愿意听下去，我很高兴，真的……他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又低下头去，神色好像有些不安，好像他此刻的心情很难表达似的。
看他已经站起来，有些拘促，不知干什么才好。我提醒他，“今晚你不着急下去睡觉了吗？
“噢，我忘了。他开始下梯子。“那，明天晚上见！
“好。明天晚上！
今天他是怎么啦？变得这么客气，还是头一次，而且有点怪，有点别具意味。我细心感受着夜风吹来的缕缕清爽的气息，好像透明而光滑的丝绸滑过皮肤，带走了白昼留下的所有燥热，带来舒适的睡眠和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