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寿阳路上（下）
“老于头一定也想看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油老三轻轻地拍打着施予一的背，宽慰着。却不知他是在宽慰施予一，还是在宽慰自己。
老于头死去，油老三心中居然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是难受？
“可是……那不是于老伯喜欢的姿势……施予一双目赤红，一眨不眨地盯着于老伯的遗体。
油老三顺着施予一的目光望去，老于头翻了个面，整个人趴在草地上，颓靡而凄惨。
老于头向来喜欢侧卧着，一只手杵着脸颊，另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腿上。
所有人都知道，他总是喜欢这般睡觉。
他说，他想就这么看着，看看这老天，什么时候才会开了眼……
可惜他看不到了。
老于头身上几道鲜红的鞭印无比醒目，鲜血顺着鞭印渗出来，染红了地面，汇成一滩浅浅的血泊。老于头在一棵树的下面，那棵树的枝叶遮挡住了雨水，树下面，全是血。
两个负责补刀的军爷走到于老伯的面前，二人冷笑连连，表情里有些厌恶。手中的刀锋凌厉，却是准备往于老伯的胸口补上一刀。
“啊……油老三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施予一一口重重地咬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挣脱开去。眼看于老伯的尸骨还要被如此糟践，施予一再忍不住。
待到油老三反应过来，施予一手中的长卢已是将军爷的刀格挡开去。
“叮的一声脆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混乱。
竟然有人敢挑战军爷，还是这么小一个孩子？
流民俱都惊惧而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孩，有些钦佩，更多的是怜悯。
军爷怒极，持刀挥砍而去。不远处的军爷们也都纷纷汇聚而来。
这种乱子一定要迅速且血腥地镇压，若是闹大了，就麻烦了。贱民们真闹起事来，也让人头疼。
方才那一击几乎抽干了身上全部力气，面对两个军爷的夹击，施予一硬着头皮持剑格挡。
长卢勉强挡住了一把刀，同时侧身扭了下，剑鞘将另一把刀的力气卸去大半，然而余力未止，军爷的砍刀还是划过施予一的手臂，一瞬间，手臂便血淋淋的一片。
长卢连同与它撞击的那把刀同时弹射而出，在空中打了个旋，一刀一剑分别落地，插入泥土寸余不止。
终究是难逃一死了。
施予一竟释怀地笑了笑。索性扔掉剑鞘，跌坐在地上，将于老伯翻了个身，轻轻地抚摸后者的面颊，就像之前于老伯抚摸他的面颊一样。
他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以这种离谱的方式！
于老伯的面颊还有一丝温暖，但是已然没有了呼吸。
一旁的军爷提刀劈了过来，施予一恍若未见。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军爷，面色中有些……不屑。
风轻轻吹过，吹动着花花绿绿的草地。雨水滴落的地方，又新开出不知名的艳丽花儿，开出了勃勃生机。几只不知趣的鸟，不合时宜地叫嚷着，它们似乎很兴奋，躲在林子里没雨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叫着。
“傻逼！
虽然听不懂这小孩口中的“傻逼到底为何物，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臭傻逼，我干你娘！
打不过，逃不掉，过过嘴瘾还是可以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被这大头兵给砍了。
这次军爷听懂了。
“直娘贼！你敢骂你爹？
被这么一个屁大的小孩一顿骂，实在有些恶心。那个军爷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拿刀砍，而是骂回去。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话？你爹我在骂你，傻逼，臭傻逼！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施予一索性一次骂完。还好前世在键盘上面饱经历练，骂人什么的倒是出口就来“你特么也下得去手？心黑得跟屎一样，偏偏耳朵脆弱得跟纸一样？你特么看得听不得？被辽人打得跟狗一样到处摇尾巴，跑到这里来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这个怂样，还当鸡毛的兵？拿着刀不敢砍敌人，只知道对自己人耀武扬威？赶紧滚回家奶孩子去，也算是发光发热了，免得一天到晚只知道浪费粮食……
施予一正骂得起劲，这边军爷已是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一刀砍来。
“我说你行不行啊？对准点！来！砍这里！施予一指着自己的额头挑衅道“砍个人都这么费劲？能不能稍微有点用。
施予一大概也是回光返照了，地上打了个滚，居然躲开了军爷的一刀。军爷那一刀携怒而来，力气不可谓不大。一刀砍空，刀锋竟是扎入泥土里，废了老大劲才拔出来。
这些流民没读过书，若是文绉绉地说话，他们反倒听不懂。施予一用了不少奇怪的词汇，但是不妨事，所有人都听到他骂娘了。骂人只要骂娘，就是好骂！
陡然听到人群之中竟然有叫好声，施予一灵机一动，若是能把这帮流民撺掇起来……
想到这里，施予一深深呼了口气，一面盯着那个持刀的军爷，一面大义凛然道“他们只是一群没有家的难民，你特么怎么就下得去手？他们失去了家乡，他们去投奔同胞，去投奔亲人，却只能喝着比清水稠不了多少的粥，过着比猪狗还要不如的生活！眼看着好不容易脱离了辽人的魔爪，结果特么还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中！你们怎么忍心？你们怎么就这么狠心？我求求你们做个人吧！当畜生当惯了，没准到阎王殿投胎的时候也忘记了！你们自命清高，我看简直是狗屁！你们眼中的贱民，这些下等人，他们只是失去了家乡，却没有失去一个为人的心！他们分得清是非善恶！有人帮助他们，他们会感激！一路走来，他们都在互相帮助！可你们呢？你们除了会对自己的同胞挥刀，还会干什么？还贱民？这世上能有人比你们更贱？直娘贼！
施予一的声音不大，但是场面寂静，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到。
说完之后，施予一捂着受伤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身后的流民。
宝贝们，给点反应啊！
我都尽量设身处地地站在你们的角度去说话了，竭尽所能地用了自己能用的最具煽动性的语气，你们倒是别愣着，给点反应啊！
终于，人群中渐渐传来了呜咽声，随后，不少人痛哭流涕。
眼泪不值钱，但是此时不少人都哭了。
他们哭这不公的世道！哭这惨无人道的朝廷！哭这人面兽心的兵匪！
他们，竟然要一个小孩子来出头……
躁动之势愈来愈烈，长久的苦难，无尽的欺凌，加上施予一的挑动，流民中竟隐隐有了暴动的趋势。
是啊，一个小孩儿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被压抑了那么久的流民，又岂能再无动于衷？
“黑蛮子，你特么还听上瘾了？快给老子砍了他！别让这小子妖言惑众！
不远处传来兵匪头子气急败坏的呵斥。
施予一也有些无语。如果这个黑蛮子是他的护卫，早被发配去种地了。居然还有这么蠢的人？还能让自己把话说完？这是听上瘾了么？
暴动才刚刚有了苗头，就被周遭兵革出鞘的声音镇压了下去。
当明晃晃的刀枪出现在面前，所有哭喊、议论戛然而止。流民对兵的恐惧发自内心，根深蒂固。是天性，是奴性，来自肺腑，无比自然……
施予一冷冷地看着这群兵匪，冷冷地看着这群麻木的流民，感受着流淌在身上冷冷的雨，内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
非要说出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才行么？陈胜吴广两位前辈也真是大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挑动那帮人造反的……
施予一面如死灰，静静地看着那个叫黑蛮子的军爷提刀砍向自己，心中连躲的欲望都没有。
周遭已有数十个兵聚集过来，就算躲过去，又能躲得了几次？
“慢着！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让黑蛮子的动作稍稍一滞。
“谁？另一个军爷大怒，目光挪转，不断地搜索着人群。
施予一听出这是油老三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感动，就看到油老三已经低着头躲在了人群的后面。
施予一苦笑。能喊一嗓子就是极限了，这人就跟他的诨号一样，老油子老油子，老油子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
军爷在人群里寻觅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说话的人。
怎么可能找得到？不会有任何人站出来。每个人都想当英雄，却没几个人临上场，尚能保持英雄的气概。所以英雄从来不多。
黑蛮子舔了舔嘴唇，握刀的手紧了紧。
“下辈子，少说话！
言讫，一刀便向施予一劈将而去。
心中最后一丝期望烟消云散，施予一转过头，不再去看黑蛮子，望向生机蓬勃的原野。
这个世界还真畸形，施暴者和受虐者已然习惯了这种畸形的状态，沉浸其中，没有任何人想要做出改变。这个世道……这个懦弱、没有任何希望的世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世界存在？
没有太多对生命的眷恋，所以死亡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抬眼望向远方，入目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还有那永葆生机的嫩绿。
施予一心中难得的格外放松。
雨滴一滴一滴落下，汇成了一块块小小的积水。田野的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
远处，一个点，两个点，上百个点，好像是骑兵的影子。再然后，乱哄哄的马蹄声，震动了整个原野，如同鼓点一般，让人热血沸腾。
来人了！
日月旗，海东鹰。是辽人，辽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