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笺其实有两张
01
金夕没有猜想到小星离开金花山庄的真正原因。
他看到了小星留给他的,那张只有一点墨滴的花笺。
他没有看到另一张。
在这张之前,还有一张。
那一张,也没有一个字,纸上却满是泪迹,已经全被泪水打湿。
小星舍不得红树小筑,舍不得山庄,舍不得远离落月和夫人的坟,舍不得金夕,还有其他每一个人……
她舍不得九年之间的每一个日子,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02
小星在来到金花山庄之前,没有感受过家的样子。
她自幼没了母亲,很少能见到父亲。
小星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婆子,服侍着她的饮食起居,日常一切。
她住在大的屋子里,外面是一个大的园子。
她再不知道园子外面的一切。
身边的丫鬟婆子,表面上对她恭敬小心,却掩不住背后的冰冷和敷衍。
她没有兄弟姐妹,没见过其他的亲人,也没有伙伴和朋友。
她的玩伴,是园子的蚂蚁、蜂子、蝴蝶、蚂蚱、蜘蛛……
直到那天,她做为孟雄空唯一的孩子,被爹爹抱在怀里,上马逃亡。
03
那几日,是她从小以来,感觉最快乐幸福的时候。
爹爹指挥率领着朋友,弟子,家人们,有马有车,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爹爹面色沉冷,看起来威风凛凛,像是率军出征的大将军。
她叫了一声爹爹,爹爹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面前的道路上,所有的景象,都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骏马长嘶疾驰,劲风直吹脸庞,但她不怕,在爹爹怀里也很暖和。
她感觉身后的爹爹,像一座山一样。
她还不知道这是在逃亡。只感觉出爹爹越来越暴躁,慌张,不时对身边的人发怒,打骂。
队伍除了极为必要的休息整顿,很少会停留,在夜间,也仍然赶路。
有一次,一个家人不小心掉了一个东西,弄出了大些的响声,爹爹便一脚将那人踢飞出去。那家人吐出了一口血,趴在地上,再没能起来。
她在旁边呆呆的站着。
爹爹看到她的时候,脸上也消不去阴冷鹫气。
多日之后,便是差几步就到金花山庄,孟雄空被一剑挥成两段,血染花海的惨极一幕。
04
那一幕,过了一年之后,才在眼前慢慢开始淡化。
到了山庄,小星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一群人。
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真实、真挚、真诚。
这些人对她都极关心,很温和,很照顾。
大家一起生活。
一起起居,读书,练功,游戏。人们微喜,开心,大笑,小愁……也有人会生气,发怒,但都有善良的底线,让人心中踏实。
她仍然每件事都小心翼翼,像是手里时时刻刻捧着一枚没有壳的蛋。
或者,她自己就是那枚蛋。
有时候,落月问她“小星,你怎么不会生气,不会发脾气,使小性……落月轻轻皱着眉,“有什么办法,能教你不乖一些……
这话落月不只是说说,开始费一些心思,想些办法,让小星变得“不乖“,终于有了一些效果,她开始慢慢像一个正常的女孩。
落月也知道,小星现在的样子,是因为心中的伤痕缺口,可能需要有人用很长的时间去治疗修复,也许自己做不到,金夕可以?
也许,金夕也做不到。
05
无论如何舍不得,小星还是决定离开金花山庄。
这件事,她答应了石铮。
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付出。
仇要报,恩更要报。
或者,仇不报,恩也要报。
金花山庄不仅给了她第二条生命,也给了她九年美好的时光,这九年已经足够,她不敢奢望更多。
也无法再有更多。
山庄的大劫,还有一年。
在决别之前,她伏在案前,想给金夕留几句话,或者几个字。
可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心如刀搅,她决定再痛痛快快哭这一回。
等到咬紧了牙,拭干了泪水,发现身前的纸,已经湿透了。
她把这一张花笺叠好收起,新换了一张。
可是,仍然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最后,只留下了那一滴墨。
06
黎明之前。
这时候的世界,比午夜时分还要黑暗。
启明星在天上孤孤单单。
人都在梦中。
小星整备好了行装,在黑暗中又拿起落月仙子的剑,在脸颊上贴了一贴,慢慢放了回去。轻轻出门,轻轻带马,沿西路出了山庄。
这些年来,她是第一次走上这条路。
此前,她不敢再来这里,也不想再看到这条路。
那一年,她的父亲,她的家人,都惨死在这条路上。
地狱鬼卒勾拿的锁链,也套上了她的脖子,金夕和石铮把她的命硬捞了回来。
起起伏伏的山,在路两侧,飞快掠过,如鬼影幢幢。
每远上一步,小星的心就被抓得紧上一分。
可是她仍不住打马。
马儿急奔,风把脸刮得生疼。
她的嘴唇已被咬破,忍住了将再落下的泪,忍住了不再回头。
07
半个时辰后,远山与夜空相接之处,抹染上了淡淡红色。
小星赶到了金花镇。
她在一户大宅院前停下,下了马,轻轻推开了角门,牵马进去。
又半个时辰,金花镇上,各户人家开始准备早饭,一处处炊烟直直腾起,像升起了一条条可以攀爬,升天成仙的白色仙索。
街上行人也没有几个。
一个老家人,打开角门,偻着腰,轻喘着,从门中牵出了一头骞驴。
一个粗布蓝衣的小丫鬟,低垂着头,抱着旧包袱,跨上驴子,沿着长街,慢慢出了镇子……
08
这条街上,斜对面的老王,刚刚把早餐摊子摆起来。
这个摊子已经传了两代人,老王自小跟着父亲帮忙,现在年近花甲,原来是小王,现在成了老王。父子两代,出摊已有五十余年。
他家传的豆腐脑,是金花镇一绝。
入鼻清香醒脑,入眼如羊脂美玉,入口滑软温润,入腹清火明目。吃上一碗,余味多日不绝,多年难忘。
老王总是在丑时,就起来忙碌,凌晨时分做好,温在坛中。再熬上一锅汤,里面有几块大骨头,一点蘑菇丁,几株萱草花。锅下柴火不撤,热汤始终滚沸。
早起出摊,客人来的时候,将豆腐脑盛到碗中,浇上热汤,搭配着烧饼,千层油饼等面食,再随意缀些芫荽,蒜泥,韭花,辣油,老醋等小料,便可食用。
这两辈人,靠着这项手艺,虽未大富大贵,也足够养一家子老小。
可是,这几年来,却一年不如一年。
金花镇原本靠着金花山庄兴起。从前,往来江湖豪客众多,乡间野味、特色小吃,这些东西,豪客们都颇为喜爱。有人吃得高兴,随便就扔下一块银子。若要找还零钱,便瞪起眼睛,老大不高兴,轻轻一拍,桌角便掉下一块儿。
他们也只是吓一吓人,没有人会在金花山庄门前胡作非为。
老王只需哈腰陪笑,双手撮着银子,说一声“多谢英雄即可。
金花镇上,不只有老王得了足够的衣食,其他诸如客店、酒肆、茶馆、赌场、妓馆等等各般行业,更是兴旺发达。
如今几年,江湖客人越来越少,还时有打斗凶杀之事。
长街血河,门前横尸,已屡见不鲜。
生意越来越冷清,家家户户都吊着心过日子,有人家已经开始搬离。
故土难移,老王从没想过要走,劳作的习惯也已经刻在了骨头里。
曾试过几天不做,却像跑了魂魄,又生出病来,所以,无论有没有客人,他每天还是照常出摊。
09
今早出摊,对面大宅门这个小丫鬟离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眼,不禁摇头叹气又打发走一个,这大宅门的家主婆,出了名的难伺候。又凶又吝又妒又麻烦,一个月之间,这都换掉第几个丫鬟了。
这一大早就把人打发走,今天的早饭也一定省了没管。
听说那婆子最近生了病,病了更凶,有时在街外,就能听见她的骂声。
她病之后,家主人不住延医求药,也许这一次,婆子是病入膏肓,病重要完吧。
但不知道为啥,家主人出来进去,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老王正胡思乱想,后脑上被人用木勺狠敲了一记,手上的腐乳碗,差点滑落,连忙双手捧住。
他的婆子在身后骂道“快些干活,马上就来客人吃饭!一把年纪,你还能活到明年?还不忘摇甚鸟头,叹甚鸟气,瞪着你那死鱼眼,贼忒忒偷睨人家小丫头!
脑袋上挨了这一记木勺,老王像是一个愚笨的弟子,被禅师当头棒喝,立刻开窍了悟。
一瞬间,老王明白了那家主人,这几日为何开心。
10
在小星离开山庄之前的几日,外面有两个消息,进了山庄,到了石铮这里。
那时候,金夕刚刚决定,要进入非非洞闭关。
爹娘已经下葬,后事也都料理完毕。
从此,再无人能对他的功夫进行训练、点拨、教导。
金夕这时候才知道后悔自己从前,实在应该更刻苦一些。
也完全意识到了武功的重要。
过百年的金花山庄,真正的基础,不是爹娘,不是这方圆三十五里的土地,不是重重房屋,而是他手上小小的金花轮。
即便爹爹在重病之中,金夕也觉得他像江湖中的一座至高大山,金花山庄不过是他下棋时,手上轻轻拈着的一枚小小云子。
娘亲就像环在山庄周围,防护山庄的一条至深至宽的河。
而忽然之间,爹娘就完全撒手离去,只把金花轮留给了他,把整个山庄,压到了他的肩上。
距十年之期的日子历历可数。
他觉得呼吸也难。
他想要在非非洞中,闭关一段时间,不管今后如何,先把从前的一切,都重温一下,牢牢记住。
他想也许爹娘神灵未远,便在梦中,也还能给他一些提点。能让他有所突破。
外面传进来的这两个消息,石铮都没有告诉金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