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节外生枝
台头镇，恰逢黄昏。
学堂的夫子明明说这天会是个好天气，谁成想日落时分，铺天盖地的黑云从东天袭来，把大好夕阳景象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顾家小院里，一个女孩抬头看着这黑沉沉的天，稚嫩的脸上露出些担忧。
她六七岁的年纪，穿一身浆洗到发白的粗布裙子，细软毛躁的发丝拢起来扎成了双丫髻，簪两朵粉白的花。看得出来，虽家里不甚富裕，却也是被父母疼爱着养到如今的。
屋内传来声声女人痛苦的嘶喊，接生婆忙进忙出，端着的血水一盆比一盆浓重。胎位不正，异常凶险。
女孩终于收回目光看向那屋子，她的母亲正在生产。
如果能生下一个根骨不错的孩子，顾家还算有点指望。
这是她父亲说的话。
其实顾家祖上也风光过，曾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七岁测灵根时，光芒闪瞎好几位在场人士的眼，从此一朝被名门大派收作关门弟子，谁不高看顾家几分。
只可惜这位先祖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死不知，顾家也就开始连年败落。
女孩叹出一口气，想起自己昨日测灵根时，灵镜上那点萤火之光，实在可怜。
说起来，父亲去抓药，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她觉出几分怪异，耳中整个镇子的声音都在消失，方才西屋那家的狗子还叫得厉害，现在也没了声音。
没了风声，没了虫鸣，没了孩童嬉笑。
天上的云压得太低，女孩有些心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母亲的痛呼声，而现在，母亲的声音也在一点一点虚弱下去。
“素衣，素衣……这是母亲在唤她。
顾素衣连忙跑进屋去，却看到接生婆已经倒在床尾，铜盆里的血水全数洒了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在的，娘，我在。
母亲的手凉得吓人，她惨白着一张脸，隐约透出死气，却仍是温柔地笑着，“素衣，你好好地，去偷也好，讨饭也好，你活下去……
俨然是临死的嘱托了。
“娘，顾素衣心窝狠狠一痛，泪瞬间就落下来，“你别丢下我呀，娘！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开门声打断了，顾素衣以为是父亲及时抓药回来，欣喜地往门口看，然而只听得屋外“轰隆一声，雷电从空中掠过，映出那人的身形。
不是父亲。
屋内烛火摇晃，照在那女子的剑上，照出些血色。女子提着的是一柄见血的剑。
她一身红衣，看不清面容，血珠沿着剑脊缓缓滑落，又在地上碎裂。
顾素衣只觉得有股寒流顺着脊柱蔓延，激起满背的鸡皮疙瘩，忽然反应过来护在母亲身前，颤声质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女子陷入短暂的沉默，终于还是开口“她已经死了。
声音温婉，透着亲切，她刻意放缓了语调，让这个坏消息不至于太过刺耳。
顾素衣僵硬地转头，只见母亲双目直直地望着她，神色温柔，带着不舍和遗憾。
母亲死了？
一只手伸过来，把母亲的眼睛阖上，是那个女子的手，她说“这里有怪物，你跟我走吗？
顾素衣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手交到女子掌心里的了，她身上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亲和力，让顾素衣好像被蛊惑了一般，这么简单就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虽然，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女子牵着她的手，还没走几步就突然道“你弟弟似乎还活着。
弟弟？什么弟弟？
她把顾素衣轻轻推到门外，提剑进屋，片刻后再出来时，怀里已经抱了个浑身是血的男婴，一声不哭。
顾素衣打了个寒战，迈步就往屋里跑，想看母亲最后一眼，却被女子移步挡住路线。女子轻轻地开口“别看。
“哧地一声，她从衣摆处撕下一条布料递给顾素衣，“蒙上眼吧，我带你离开。
女子是御剑带顾素衣离开的，新奇得很，可惜顾素衣实在没什么心思去体会一番。
蒙眼布条的下端还有一点缝隙，她垂眼看下去，整个镇子简直像是浸在血池里，满地横尸。她看到学堂夫子，左肩像是被什么怪力斜着从身体上撕裂开来。
顾素衣紧紧拽住女子的衣服，闭上了眼。
雨终于下起来。
女子撑开防护罩，风吹不进，雨淋不着。风雨声的掩盖下，顾素衣从哽咽啜泣到嚎啕大哭不过也就一会儿功夫。
能哭出来是好事。
青蔻这样想着，看了一眼怀里的男婴，他也正看着自己，漆黑溜圆的眼珠，没什么情绪。
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以母亲开膛破肚为代价，才取出来的。
青蔻不禁有些出神，思绪跑到好久以前的时光，直到一声鸟叫在耳边响起。
是门派里用来传讯的机关雀，落在她的肩头，十分生动地甩了甩粘在羽毛上的雨水，然后开口道“青蔻师妹，浮藏山开山在即，望速归，另，师父已然出关，甚为想念，问好。
眼前浮现出师父念叨自己的画面，青蔻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却说“我还有事没有解决，她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她脚边沉沉睡去的顾素衣，“如若不能及时赶回，请冯辰师兄暂且代我主持。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台头镇突遭大难，青蔻只来得及救下两个孩童，饕餮已醒，还请告知四方道友，早做打算。
话落，机关雀就振翅钻进雨幕里，往宗派方向飞去。
青蔻却是把手上捏着的剑诀一转，佩剑载着三人流畅地拐了个弯，缓缓下落。
落脚的地方是黄龙镇，离台头镇不算太远，甚至这两个镇名都来源于同一个典故黄龙抬头。只不过后来抬头镇的石碑碎裂了一些，就被传成了台头镇。
青蔻解了先前布下的禁制，轻巧地从窗户钻进客房。
这客栈是她这些天歇脚的地方，在黄龙镇的一条小街上，位置偏僻，价格便宜，青蔻乐得一个清净。
她把顾素衣姐弟俩安顿在榻上，留了一些吃食和水，想了想，又在顾素衣额前留下一枚讯息我有事在身，暂时离开，日出时分就回。屋内布了禁制，可做保护。不要离开。
去台头镇确实是有正事要办，救下顾素衣姐弟在她计划之外，现在已经耽搁了些时间，再不去，恐怕就赶不上了。
等青蔻再回到台头镇时，地上的血已经消失了大半，她皱起眉，本以为饕餮刚醒，实力微弱，一剑刺瞎它的右眼就足以将它逼退，谁料它竟还在台头镇徘徊。
然而她有更要紧的事，凶兽只能排到第二。
青蔻凌空而立，红衣飞扬，她一剑横于身前，左手结印，金色的符纹丝丝缕缕出现在虚空，又悉数凝上剑身。
两指眷恋地抚过剑身，她挥手斩向身下的山。
这是凛利的一剑，山体轰隆作响，顷刻间裂开一道口子，直通地底，青蔻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下。
地底的空腔证实了她的推断，这里确实出现过“河，只是现在已经消失，她终究来晚一步。
一时间竟有些烦躁，她追了这条“河三百四十八年，可是“河没有固定地点，每次她总晚到一步，每次都是差一点。就像是在被人戏耍着，吊着她的胃口，不让她绝望，又不让她如愿。
青蔻压抑住内心叫嚣的怒火，蹲下去捏了一块土，还有些湿润，“河没有完全退去，连带着这些平凡的土壤都蕴满灵气，正是修炼的绝佳地点。
可青蔻并不在意这个，她只暗暗地想时间又近了一些，总有一日，她会追赶上这条“河。
平复好心情，青蔻便离开了，准备再去一趟顾家。毕竟有些缘分在，将那个被自己开膛破肚的女人收尸，也算入土为安。
然而顾家的床榻上，空空如也。
被饕餮吃掉了吗？青蔻皱眉，可接生婆分明还倒在一旁。
她心思一转，暗道不好，立刻往黄龙镇的客栈赶去。
黄龙镇，客栈内。
顾素衣被敲门声惊醒，一睁眼，先前青蔻留下的讯息便映入她的意识
我有事在身，暂时离开，日出时分就回，屋内布了禁制，可做保护。不要离开。
同时，门外响起母亲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素衣，没事了，跟我回家吧。紧接着又是敲门声。
顾素衣欣喜起身，小跑到门前。正要开门，意识中那个声音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嗡地一声，又重复了几遍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而门外的“母亲还在接连不断地敲着门，咚，咚，咚，咚……
顾素衣只觉得头皮发麻，试探着开口“娘？
门外那人听到回应，瞬间由敲门转为拍门，语气激动，“素衣，开门呀，是娘呀，娘来带你回家了！
顾素衣被吓得连连后退，而就在这时，她那个自出世就一声不吭的弟弟，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