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卷(ZC) 第四章 我的心你看不见
安以苑是第二天的下午到的,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加上好几个小时盘山公路上行驶的汽车,下车的时候,安以苑已经疲惫不已。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望着河对岸的那间熟悉的房屋,以前,她每次一下车,都会在这里迫不及待地用手做成话筒,向对岸大声呼喊“奶奶——奶奶——
空旷的河面会将她的声音远远地传开传,奶奶隔壁家的小闺女就会一蹦一跳地跑去告诉奶奶“以苑姐姐回来了。然后,安以苑便可以看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院子的最外边,挥着手大声回应她“哎,苑苑,苑苑。
安以苑的眼泪流了下来,今天,她再也不用向对岸大声喊了,因为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会那样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她的归来。
安以苑走过了河上那座几年未变的吊桥,踏上古老的青石板路,每一步都仿佛未被光阴改变过。
可是当她来到奶奶的院门外,却看到了让她吃惊的一幕,奶奶的院子里,居然坐满了人,三五成群地打牌聊天,热闹非凡。
她只是在出发之前给爸爸打了个电话,难道每年奶奶的忌日都会有这么多人来拜祭吗?
已经有人迎了过来,安以苑仔细看了一眼,是大表姑,还是一如既往的夸张得让人觉得有些假的热情语调“哎呦,我们以苑终于回来了啊,你不知道,我们大家等得好苦啊。
安以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任她将自己拉入人群中,好多人围了过来,都是久未谋面的远亲近戚,一片亲热的想念声和热情洋溢的夸赞声,仿佛她是世界的中心。
有一个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迭声惊喜地叫着“以苑,是爸爸。安以苑在那一刹那眼睛有些湿,即便已经多年未亲近,可是始终有着改变不了的血缘。
当爸爸来到安以苑面前,她真的很想拥抱他,却最终没有动,她已经不习惯,用女儿的方式,来拥抱父亲,因为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做过,久得让她忘记了父爱的感觉。
父亲在她面前也有着无措的尴尬,他们之间早己疏离地仿佛两个陌生人。可是,无论怎样,安以苑总还是安家的女儿,她今日的成就,光耀的始终是他安家的门楣。他的脸上又被笑容照亮“以苑啊,亲戚们听说你要回来,都特地赶过来看你的啊。
这句话包含着一种志得意满的骄傲,安以苑突然就明白了,她就说,以大家那样凉薄的性子,怎么可能在一位普通老人六年后的忌日,还会这样虔诚的来拜祭,原来是来看她的,她的亲戚,大多生活在县城或者小镇上,一个家族,能够出一个国外归来的女博士,应该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了吧,说不定还可以记入家谱呢。
安以苑在心里冷笑,不是她天性猜疑,只是,对于眼前的这一群人,她早已没有半分信任。
父母刚离婚的那一年,他们还会摸摸她的头,说一句可怜的孩子,可是,别人的悲剧始终是别人的,自己不过是仿佛看一出悲情电视剧,看到动情处,偶尔会掉眼泪,但是疼的始终不是自己。
渐渐的,最初关心的的热情过去之后,同情心也变得麻木,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有人有时间来关心一个孩子,只是在偶尔眼神滑过她的时候,会给她一丝怜悯,而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眼睛,根本看不见她。
到了她最艰难的那一年,她已经无处可去,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你去了,桌上便多一双碗筷,走了,那双碗筷便撤走,没有人会有耐心蹲下来,用真正温暖的眼神看着你,问一句“以苑,你是不是不开心?
可是,安以苑笃定,如果今日她坦诚地问起这些,每个被问到的人,包括她的爸爸,都会一脸真诚的回答“我也有我的苦衷啊。是啊,苦衷这个词,是所有冷漠的最好借口。
安以苑抬起眼,看见了站在屋门口的后妈,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多年不见,后妈已经从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略显臃肿的妇人。安以苑的嘴角勾起一个带着讥讽的弧度,她知道这个女人此时正在想什么,一定在想,光阴对于我怎么这么无情?把我最引以为傲的青春和美貌全部拿走,却将那个当年最瞧不上眼的小丫头片子,变成了今天风华正茂的知性女子?
安以苑挺直了脊梁,微笑着走到她面前“陈姨,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这句话如同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那个女人脸上的阴霾,她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握住了安以苑的手“以苑,你真的长大了。
安以苑脸上是真诚的让人没有怀疑的笑“毓宁呢,怎么没见他?几年没见,应该也长大了不少吧?毓宁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姨的儿子。既然大家都在做戏,她干脆配合,场面上的事她也见过七七八八,做戏不会比谁逊色。
她只想顺顺利利地过完明天奶奶的忌日,没必要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她从不屑于和自己不在乎的人起争执。
当已经十五岁的毓宁站在她面前,她看着眼前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和孩子的单纯笑容,心软化了些,她拍了拍毓宁的肩“长得都比我还高了。
陈姨的声音再次响起“哎,光长得高有什么用哦,读书又不好,你爸爸说,赶不上你当年的十分之一哦,毓宁啊,还不想姐姐学习,以后要是万一考不上学,你就去跟着姐姐。
安以苑的心里再次冷笑,她怎么忘了,自己除了可以光耀门楣之外还有这个功效,她现在是大学老师,说不定可以帮某个孩子在高考录取时争取点优惠呢。
大表姑这时也凑过来了“以苑啊,你表弟今年七月就高考了啊,他成绩又不太好,你看到是能不能帮忙弄到你们学校去上个本科啊,你知道的,专科不好找工作的啊。
安以苑心里的寒意更甚,这里还有多少人,是冲着这个理由来的。
她眉目一转,笑了开来“唉,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的高考都已经在网上透明化,像以前那样暗地里走关系已经不行了。我们学校是正规的一类本科,就算是学校老师的直系亲属。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了满怀希望和忐忑的两个女人一眼,“也就是说,只有儿子和女儿,也只能降二十分。其他的,也没有照顾条件的。她看着两个女人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满脸为难的补充了一句“没办法啊,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啊,外界的人盯得紧,现在要是走后门上学被发现了,领导和相关老师都是要被开除革职的,没人敢做啊。
一席话说得两个女人蔫了下去,但是又挑不出什么的毛病,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到时候,实在不行,看能不能给找个专科上上行不行?
安以苑虚应地微笑着点点头,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
看来,世界上最让人哑口无言的报应,就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今天,她也以“苦衷两个字打发了两个有“苦衷的人。
吃过晚饭,安以苑坐到院子的一角,冷漠地看着那些喧嚣的人,他们今天对她是热情的,可是,这热情,没有丝毫让她感到温暖。
在那些最灰暗的日子里,他们所有人给她的温暖加起来,都不够方信之给她的十万分之一。
高一元旦的最后一天,两个人开始做功课,客房里没有书桌,所以安以苑不得不到方信之的房里做,两张椅子并排放着,两个人又成了同桌。
上午做的是数理化的作业,方信之速度飞快,当他唰唰唰答完一张复习卷,却看见安以苑的卷子上还是一片空白,而那个人,还在咬着笔头发呆。
“喂,你怎么不做?方信之撞她的手肘。
“不会。安以苑眨巴了一下眼睛,继续咬笔头。
方信之看着她老神在在的样子,咬牙切齿“不会你不知道问我啊?他就坐在旁边,一个活的解题机,她看不见么?
“不用。安以苑没看他的脸,她还在发呆。
方信之心里很挫败,他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别人要他讲题他都懒得讲,可是她,送上门去她居然说“不用。
他懒得理她,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作业。可是等他把三门课的作业全部做完,安以苑仍然坐在那里咬笔头发呆,那笔头上是沾了蜂蜜么?方信之恼怒地一把夺过她的笔,圆珠笔的头都快被她的牙咬成扁的了。
他拉过她空白的卷子“我给你讲。他真是吃饱了撑的,就是看不惯她不把学习当回事的样子。
安以苑眨眨眼,她发她的呆,他干嘛要生气?不过看他好像气得不轻,安以苑也就乖乖地不再惹他,听他给她讲题,其实,不会有什么关系,慢慢做啊,想起来了就写上,想不起来就空着啊,为什么一定要会?
方信之讲得口干舌燥,可是安以苑呢,还是听一会发一会呆,每次都要等到方信之恨恨瞪她的时候,她才又会回过神来听一会讲,可是不多久就又发呆去了。方信之强忍着发火给她讲完,讲完最后一道题,他把笔往安以苑卷子上一拍“快点给我做,做不出来看我不把你。
安以苑看着他,等着他说把她怎么样,可是方信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把她怎么样,最后只能恨恨地说“我就不让你吃饭。说完又后悔了,她要是不吃饭,谁给他做饭呀?
安以苑看着他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样子,低下头笑了,睫毛一颤一颤的,方信之看着她的笑,也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安以苑刚才还是多少听进去一点,方信之的解题思路很直观,而她的脑子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笨,所以当方信之看着她解答的卷子时,忍不住想惊叹,居然一题都没错,有的题目还有对他思路的进一步改进。可是,安以苑这么好用的脑子为什么就不能用来学习,全部发呆用了?
“安以苑,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未来?方信之问。
安以苑不着痕迹的惨笑了一下,她的未来?她能有什么未来?如果每天都在想着这一天能不能安全的活下去,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未来?
“随遇而安吧。她低声说。
方信之沉默了,这样的话不应该从一个花样年纪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她应该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每天快乐的笑,单纯的抱怨,美好的憧憬。可是她的世界,却只有一片灰暗。
他不知怎么就抱住了她,她被他的拥抱吓得僵住,她现在又没哭,他为什么要抱她?可是方信之的怀抱好像总是让人有信任的感觉,就像他的名字,信之,信之,可以信任的人?她放松下来,手环上了他的背。
期末考试安以苑考了全班第二十三名,在这所省重点的尖子班,这个成绩还算不错,不过这个成绩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方信之,因为元旦之后每次上课看安以苑又在发呆,他就会撞她的手肘,或者在桌子底下踢她的脚,她每次都是无辜的看他一眼,然后会集中精神听一会讲。也就是这一会,就让她从班上第四十四名轻松的爬到了二十三。
寒假到了,方信之又给她传纸条,有时候他都会觉得荒谬,明明两个人在家里时相处很自在,可是一到学校,纸条就成了唯一的交流方式。
寒假你怎么办?
过了一分钟,纸条传回来。
去奶奶家。
方信之有点失望,他本来还以为她会去他家过年,可是转念一想,过年是大事啊,自然是要和亲人团聚。他想了想,又写下几个字到时候我送你上车。
他看见安以苑又低下头偷偷的笑,不知为什么,安以苑的笑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开怀,只是微微的一抹,但是看了却总让人想和她一起微笑。
当看见方信之的身影渐渐变小,安以苑的脸色又渐渐变得忧伤,每年的寒假,是她一年中唯一可以见到爸爸的机会,因为爸爸要回奶奶家过年,虽然爸爸曾经嫌她是负担,可是他还是她唯一的爸爸,她仍然想他,每年都盼望着能够见到他,小的时候她也曾经得到过好大好大的父爱,爸爸会亲昵地叫她妞妞,会用胡渣扎她,会将她举到肩上骑马,会带着她去奶奶家后面的稻田里去扑蜻蜓。可是,现在,所有的父爱都转移到了那个三岁的小弟弟身上,每次她看见他们那样亲密的玩耍,就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好多年前的那些场景。可是,太远了,太远了,远得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得见却再也抓不住。
寒假和往年没有什么不一样,爸爸的目光仍然长久的停留在他心爱的妻子和儿子身上,虽然偶尔,他也会给她一点点温暖,可是,那光芒太微弱,无法点亮她潮湿已久的心。
寒假的倒数第二天,她在大家热闹的玩牌的时候,悄悄地跑到河对岸去打电话,没有人注意到她不见,她从来也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方信之在送她上车的时候递给她一张写着他家电话号码的纸,告诉她,来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去接她。
这是奶奶村子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她拨了那串号码,电话被很快接起,是方信之的声音。他这几天一直没出去,就是怕接不到安以苑的电话。
“我是安以苑。安以苑小声地说。
“你什么时候来?寒假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了。
“我早上八点坐车,十一点到。安以苑突然希望现在就走,可是她没有提前一天走的理由。
当车子开进车站,安以苑看见了方信之四处张望等待的身影,看到方信之时心里会这么温暖?那种温暖,要比她至亲的人给的要强烈一万倍,它让她那颗冰凉的心渐渐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寒冷。
当方信之找到她坐的那辆车时,看到的又是一个流着泪的安以苑,他手忙脚乱的提过她手里的东西,又丢下,慌张地将她拥进怀里“怎么又哭了呢?哎呀,怎么又哭了呢?
看着方信之语无伦次的样子,安以苑忍不住破泣而笑,他好像一见到她哭就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方信之很苦恼,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麻烦,一秒钟之前明明在哭,可是一秒钟之后却又在笑,不过,她笑了就好。
两个人相视傻笑,寒冷的冬天变得不太冷。
当安以苑还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热情而又冰冷的小院。
“以苑,这是明天拜祭要用的东西。
安以苑看着父亲手上的那一叠纸钱,问了一句“还有吗?
父亲愣住“没有了,就买了这么多。
安以苑点点头接过。然后进里屋拿了包准备出门,父亲在背后叫她“以苑,你去哪?
安以苑的脚步停了停,却没有回头“商店。
安以苑来到对岸,将那条路上的两家商店的纸钱全部买了,抱着装纸钱的箱子,再一次上了颤巍巍的吊桥,由于平衡不好掌握,吊桥摇得更厉害,可是这一次,安以苑没有丝毫的害怕。
第二天,安以苑坚持自己抱着箱子,艰难的沿着崎岖陡峭的小路,来到奶奶的坟前,她跪在奶奶的墓碑前,一叠叠地烧纸。
奶奶,您走得那样急,等不及我来孝顺您,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一点点,在那边的世界里,您再也不用为苑苑节衣缩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安以苑重重地在墓前的石板上叩了三个头,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已微青。
忌日的第二天早上,安以苑离开了家,临走的时候,她谢绝了其他人的相送,是爸爸将她送到对岸坐车,车还没来,父女俩已经没有话说,直到上车的那一刻,安以苑听见爸爸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安以苑没有回头,眼泪却奔涌而出,她快速上了车,将脸侧到一边,对窗外的爸爸模糊地挥了挥手。
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来说对不起,如果,在当年,能够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只保护的大手,又怎么会到今天来说对不起。
来到那个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城市,这个被称作家乡的城市,安以苑的心里一片怅然,这里,曾经有过她最动人的回忆,也有过她最不堪的回忆,爱恨交织。
想了很久,她还是提着礼品,来到了小姨家。
打开门的小姨一脸惊喜,安以苑笑笑,也许,那样爱面子的妈妈,并没有将最后发生的那件事告诉她吧。
寒暄了一阵,小姨的眼神变深了“以苑,你妈妈她。
安以苑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又要说她有她的苦衷是不是?
小姨语塞,随即又再次努力“再怎么说,那个家里还有你妈和你妹妹。
安以苑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那个孩子和我毫无关系。
小姨被安以苑的眼神吓得心里一惊“以苑,毕竟。
安以苑忽然身体前倾,她的眼睛近距离的盯着小姨的眼睛,脸上有让人感到寒冷的微笑“小姨,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猜,你会不会杀人?
小姨的心里一阵战栗,她并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当年,在姐姐的幸福的前提下,她选择了忽略,她一直在想,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也许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胡思乱想。
可是,今日这样的自欺欺人却在安以苑凛冽的眼神下彻底崩溃,她不敢往下想,到底在以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她宁可一辈子也不知道。
安以苑看着小姨惨然的脸色,不再逼视她,站了起来,将一个信封放在了桌上“把这个交给妈妈。
不等小姨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出门,在开门的那一刻,她又停住“记得告诉她,这些,只是给她一个人的。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元,那是她储蓄的一半,她也只能给这些了,一个身无所依的单身女子,总要留下一些安身保命的钱。
在她从家里搬出去的那一年,妈妈也许是意识到她再也不会回来,在三十七岁的年龄再次怀孕,次年生下一个女儿。那么,就让那个女儿来代替自己吧,就当她,从来没有在母亲的生命中存在过。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有追究,已经是最大的仁至义尽,没有人有资格,苛求她的原谅。
世界上,最痛的伤,就是你最亲的人,本应为你撑开一把最温暖安全的大伞,可是,却任凭冰雹砸在你身上,雷电劈在你身上,选择远远地站着,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第二天,安以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哽咽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乞求“以苑,我们见一面好吗?
安以苑咬紧了唇,十秒钟的沉默之后答应“好。
她最终还是做不到绝情。
当安以苑来到那个包间,看见桌子上趴着一个人影,她缓缓走过去,那个人抬起头来,轻轻地小心地叫了一声“以苑。
安以苑看着眼前的母亲,虽然仍和以前一样衣着讲究,可是眼角的皱纹却仍然掩不住年龄,再加上此时的满脸泪痕,此时看起来,已经是一个抵挡不住衰老的妇人。
安以苑的眼泪快要涌出眼眶,却强行忍住。
那些年,妈妈不是总是教育她,不许哭,要保持幸福的样子么?
安以苑坐到妈妈对面,将手放到自己的膝上,她不愿意被妈妈握住手。
妈妈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以苑,我知道,你恨我。
安以苑没有说话,她不该恨么?她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自己丈夫和女儿的事,浑然不觉,可是,这个女人,选择了默不作声。这对于那个禽兽而言,无疑是纵容和默许。
一个舍弃了女儿只为了保全自己幸福的假象的妈妈,一个发生了那样的事仍然决定留在那个伤害女儿的禽兽身边的妈妈,她不该恨么?
妈妈看着安以苑眼里那样深刻的愤怒和怨恨,身体在发抖,她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失声“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苑,你相信我,我那天真的是单位有事情才出去,我不知道,他会在那个时候回来。
安以苑悲哀而绝望地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妈妈,此时再多的泪水,能够洗刷干净那个下午肮脏的回忆吗?
她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拿了自己的提包“你好好过吧,自己保重。那些年,她对于妈妈,也是巨大的魔障吧,自己的丈夫,居然看上了和前夫所生的女儿。那么没有了自己这个孽障,她应该可以好好过了吧,那个男人,总不至于对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吧?妈妈,应该终于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真正家庭美满万事如意的幸福生活了吧?
安以苑冲出了门口,当来到楼外,她抬头望着天,眼泪终于在脸颊旁滑落。
如果,没有方信之,今天的她,根本不可能站在阳光下,也许,已经是某个黑暗角落的腐败的花朵,也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化为浮尘。
安以苑拨通了那个在记忆里清晰如昔的电话号码,当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眼里的灰暗不见了,只剩下乖巧和柔和“方妈妈,我是以苑。
电话那一头的人,有短暂的错愕,随即是带着哽咽的惊喜“以苑,真的是你,以苑。
安以苑的眼睛湿润了“是我,方妈妈,我在银海。
仿佛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天经地义的责怪“你都到银海了,那你怎么还不快点回来?
这么多年了,在方妈妈的心里,自己仍然是她的家人吗?安以苑的眼泪流了下来“好,我马上就回来。
当安以苑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远远地,便看见方妈妈在院门口等她,这才是真正等待孩子回家的妈妈的身影啊。
安以苑几乎是一路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还在发怔的方妈妈,两个人的泪,洒在对方肩上。那些年,她们如同真正的母女,给予彼此缺失的关怀和慰藉。
丈夫常驻国外大使馆,儿子终究粗心,一个女人支撑着公司,有太多不得已的应酬,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支撑着自己,决不在别人面前倒下去。
直到一个周六的深夜,半夜睡醒口渴的以苑下楼喝水,发现了倒在沙发上的她,那个晚上,以苑像一个真正贴心的女儿,将她扶进房,一只手为她扶着额一只手轻扶她的后背,让她可以吐得轻松一点,当她喝下以苑为她端过来的温开水,那一瞬间,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爆发了,忍不住抱着以苑哭了出来,有多少年,没有人在她最难受的时候,为她端来一杯温水。
从那天之后,每个周六的晚上,门一响,就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奔下楼来,扶住一进门就站不住了的她。
她们渐渐变成了真正的母亲和女儿,她也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妈妈那样爱以苑,出差的时候,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记得仓促的为儿子买一件礼物,而常常会抽着空,去挑选一个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或者一件漂亮的裙子。
而以苑,每次收到她的礼物时,总是会偷偷地抹眼泪,她知道,那是因为,以苑已经太久没有收到过来自母亲的礼物。
当眼泪终于止住,方妈妈才想起来,两个人还站在院子门口,赶紧拉了以苑的手进屋。
晚饭,方妈妈做的是安以苑最喜欢的韭菜馅饺子,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方妈妈和面,而安以苑坐在她身边的小凳上摘韭菜。
方妈妈和面的手渐渐慢下来,声音很轻“以苑,你和信之还有没有来往?她最终还是将想说的“可能两个字换成了“来往。
安以苑的手轻微一抖,韭菜从她指间滑落。
她伸手将韭菜拾起,定了定神,才勉强微笑着回答“见过几次,大家都忙。
方妈妈不再说话,只是揉面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厨房里一片难言的静默。
去年的春节,信之是一个人回家的,她当时和儿子打趣“怎么,被女朋友甩了?
可是这句玩笑却让信之的眼神迅速暗淡下来,只说了句“我先上楼换件衣服,转身离去。
信之的眼神,从来都是骄傲又不驯,像这样黯淡的眼神,只有在想起某个人的时候才会有,可是,她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是信之心中最痛的伤口。
那天晚上的晚会很无聊,她在沙发上渐渐看得睡着,当她醒来的时候,信之已经不在旁边,她转头看去,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穿着单薄的毛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烟花。
她赶紧拿了外套走出去,刚刚将外套披他肩上,就听见了他低哑的声音“妈,你说,以苑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看焰火?
焰火在夜空绮丽地绽放,却又转瞬即逝,美得那样绝望。
方妈妈的眼泪落进了和好的面中,为什么这两个相爱的孩子,每一次相遇之后,都会被命运的两只手,无情地推向越来越遥远的方向。
那天晚上,安以苑回到自己的房间。
高一的下学期开始,每个周六的下午,她都坐在教室里静静的看书,等到夕阳铺满教室,就会有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孩子,从球场冲进教室,大叫“安以苑,我们回家。
是的,他不再说“安以苑,跟我回家。因为,在他心里,那里也是她的家,是他,让保姆收拾出另一间客房,而原来的那一间,他告诉安以苑“这是你的房间。
安以苑终于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以安心的睡着,醒来,做干净的梦。
安以苑的手,抚摸着床头那个粉红色的小猪闹钟,那是方信之高一的时候送给她的,因为他说她太贪睡,像只小猪。而从高一的元旦吃过安以苑做的饭,刘姨每个星期天都可以放一天假,因为方信之要吃安以苑做的饭。
所以,她的闹钟的时间,被方信之强行定在七点半,因为他要在八点钟,喝安以苑熬的粥。
安以苑看着直到今天,指针仍然在七点半的闹钟,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她忍不住站起来,她好像看看方信之的房间。
当她推开那扇久违的门,看到那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房间,泪盈于睫。
她看着书桌前的那两张椅子,一张是黑色的书桌椅,另一张却是不配套的淡绿色的餐厅椅,那是方信之为了她做作业,从楼下饭厅里搬上来的,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还是在他的房间里,保留了她的位置。
安以苑在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爱发脾气的小男生,正在虎着脸训斥那个爱咬笔头的小女生“你怎么又在发呆?
安以苑走到床边坐下,指尖轻柔地滑过床头的柜子上那五个透明的玻璃罐,那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幸运星。
信之他,都留着吗?她还以为,他早已经全部砸碎,远远地丢掉,毕竟,那时的他,那样愤怒。
这是她每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他生日的前夜,熬夜折给他的生日礼物,从高二她第一次送给他起,直到那个惨烈的夏天之后,她再也不能将幸运星送到他的手中,换得一个微笑,或者,再奢侈点,一个拥抱。
从大四开始,到出国的五年,每到那个夜晚,她都会在黑夜里,不停地折星星,连指尖流血,都浑然不觉,她只是想要,将对信之的刻骨的想念,折到那一颗颗星星里,可是,为什么,无论她折多少,那思念,却一点点都没有变少。
安以苑将脸深深埋进方信之的枕头,哭声已经压抑不住。
第二天早上的餐桌上,方妈妈一边给安以苑的碗里夹脆脆的萝卜条,一边似乎随意地说“以苑啊,你今天去看看海鹏他们吧,雁翎刚刚生了个儿子。
安以苑惊讶地看着方妈妈“冯海鹏都有小孩了吗?在她的印象中,冯海鹏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
方妈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大家都像你啊。
安以苑心里一痛,低下头去喝粥,她又何尝不想和所爱的人有个孩子。
方妈妈看见以苑的样子,心中也是一痛,当第一次看见海鹏的孩子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家里,也有一个那样粉雕玉琢的小孙子,眉眼长得七分像信之,三分像以苑,在她的心里,那样的一个家,才叫圆满。
吃过了饭,方妈妈催促着安以苑出门,一再嘱咐她去了多玩一会,安以苑笑着答应“哎,知道了。
当看见安以苑出了院子,方妈妈回到客厅拿起了电话。
昨晚,她听见以苑进了信之的房间,当她走到门口,听见了以苑的哭声。她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创造一个重新相遇的机会。
手机振动的时候,方信之看了一眼,是妈,他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给他打电话。
他做了个抱歉地手势,接起电话“妈,我现在正在开土地招标会议,忙完了给你打过去。说完就按掉了电话,方妈妈看着手中的电话,一脸怅然。
安以苑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冯海鹏头都没抬,说了声进来,安以苑笑了,孩子气的冯海鹏,工作起来居然有模有样。
她走到冯海鹏桌前“冯警官,我是来报案的。
冯海鹏这才抬起头来,当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他的嘴张大了,手指着安以苑结结巴巴“你,你。是你。你
安以苑笑得很促狭“是不是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所以假装激动?
冯海鹏这才镇定下来“安以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安以苑坐到他对面“刚回来不久,听方妈妈说,你喜得贵子,所以过来祝贺一下你。
冯海鹏愣了一下“你住在信之家里?
安以苑笑笑“我只是去看看方妈妈。
两个人都沉默了,冯海鹏,一直是她,方信之和秦镇三个人之间纠缠的见证人,这些年的离合悲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正因为如此,所以以前的冯海鹏,最讨厌的人就是安以苑。
可是,大家毕竟都长大了,冯海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黑和白两种颜色的小男孩,他已经明白,爱情中,只有相遇和错过,并没有谁对谁错。
冯海鹏笑了起来“走吧,我今天提前下班,带你去看看我家的胖小子。
安以苑也笑了起来“好啊,我还想看看,大美女雁翎生完孩子之后的样子。
冯海鹏撇撇嘴“你不知道,自从生完小孩,她一天到晚都在骂我,说就是因为我,才让她身材走样。
安以苑看着冯海鹏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莞尔,算起来,她还算是冯海鹏和辛雁翎幸福的幕后推手呢。
辛雁翎,是渐渐长大的方信之,第一个着迷的女孩子。
高一的下学期,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方信之的眼睛开始长久地追随每天从窗外走过的美丽身影,那是他们年级的级花——辛雁翎。安以苑发现了这个秘密,方信之所有的秘密她都那么在意。她不说,一个字也不提,方信之和她并不是对方的什么人,方信之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告诉她,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心里微微的疼,而这疼痛,随着方信之的眼神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停留的时间的加长而更重。
终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方信之对安以苑说“我今天不能来叫你回家了,我要去约会。
安以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就低头看书。方信之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有没有说出来。他转身出去,安以苑的眼泪滴在了书上,当方信之的身影在教室外消失,安以苑趴到桌上开始低声啜泣,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方信之了,他的时间将会留给另一个女孩子,她将再次失去她的房间,在她哭泣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再也不会慌慌张张地拥抱她。安以苑感到自己仿佛又再一次被抛进炼狱,也许老天本来就是在再一次戏弄自己,就好像猫戏弄注定要死的老鼠,一次次假装让她从爪下逃脱,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下一次抓回来,他们只不过是喜欢让人燃起希望然后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方信之走出门去,可是心里却总是不安,他说不出为什么会感到不安,辛雁玲的美丽高傲地如同山间白雪,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忍不住心动,今天是冯海鹏为他牵的线,他的出色同样让女孩子忍不住心动,他们是很登对。可是,为什么他会感到不安。
当走出教学楼,他好像再也踏不出一步,最后,他回转身往教室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了她的哭声,他终于明白了他不安的原因,他害怕她哭。
安以苑哭得太绝望,所以没有听见脚步声,一直到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才抬起头来仰望那张写满了叹息的脸,他又回来了吗?不是自己在做梦吗?
方信之看着怀里的这张脸,又是那样,哭得梨花带雨,她那样漂亮的眼睛好像就是用来盛眼泪的,鼻尖哭得通红,嘴唇也是动人的粉红。他用手指给她抹掉眼泪,长期打球让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可是那种粗糙的触感抚在脸上,却让安以苑留恋。
最后,方信之牵着安以苑回家,初夏的周六下午,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方信之就一直牵着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松开。
那天晚上,冯海鹏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骂方信之,可是言语里又有一丝心虚。
下午他陪着辛雁翎在体育场等方信之,可是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方信之的身影也没出现,辛雁翎哭了,她从未遭受过男孩子这样的对待,可怜的冯海鹏一边臭骂方信之,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哄,他几乎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笑话故事来逗辛雁翎开心,甚至还给她学孙悟空的招牌动作。功夫不负有心人,辛雁翎终于笑了,冯海鹏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看着辛雁翎地笑,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孩子笑起来这么美,这让他那颗只装满吃喝玩乐的童心第一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而辛雁翎,也忍不住偷偷观察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其实,他虽然没有方信之的那种骄傲大气,却有一张孩子般的可爱的脸,高高的个子同样让人很有安全感,而且,他真的很可爱,一个男孩子,抓耳挠腮地逗自己开心。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绕着体育场一圈圈地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聊了些什么,反正一直到体育场地大爷过来说要关门,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再后来,辛雁翎和冯海鹏好上了,冯海鹏一脸羞愧的站在方信之面前,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脚“我不是故意要撬你墙角,可是。那个。感情来了我没办法。方信之大度的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漂亮女孩子到处都是。
安以苑见到了辛雁翎,虽然没有了窈窕的体态,可是那种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和母性,让她比以前更美,安以苑在心里说,也许,幸福的女人都很美。
她看着婴儿床里那个睁着乌黑的眼睛四处张望的宝宝,心里一阵阵刺痛,曾经,她也有过机会,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抱抱那个孩子,可是又缩了回来,回头小心翼翼的问“我可不可以抱抱她?
辛雁翎的眼睛湿了,她微笑了一下“抱吧,以苑。
以前她也曾经和冯海鹏一起抱怨过以苑,让秦镇和方信之都那样痛苦,知道以苑出国前那一次,当面对海鹏的责问,惨笑着说出那句“我对自己也很残忍。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以苑心中的痛,在那样的一段感情中,以苑究竟受过多少伤?放不下方信之,却要时时刻刻忍受他和别人在一起的痛苦,努力去爱秦镇,却最终只能无限次的愧疚和道歉。仿佛是一个被命运之手玩弄的木偶。以苑又有什么错?
安以苑轻轻的抱起那个孩子,他在她怀中居然望着她笑了一笑,笑容如同清亮的荷上露珠,安以苑的眼泪滴了下来,她低声说“雁翎,你真幸福。
辛雁翎侧过身去,用纸巾擦掉眼泪,而一直沉默的冯海鹏忽然开口“大一暑假,有一个下雨的下午,是不是你给信之打的手机?
安以苑一怔,回想起某个可怕的下午,那天确实在下雨。
她迟疑着回答“可能,是吧。
冯海鹏的脸上有难以琢磨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信之那天像疯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外面下雨,可是他却根本什么都不顾就冲了出去。
安以苑定定地看着冯海鹏,身体微微颤抖,信之那样担心她,那样在乎她吗。
冯海鹏的话没有停“那天,在场的还有信之当时的女朋友,可是信之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还有那样一个人,他女朋友那天给他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一直到半夜两点,才打通电话,那个女孩子,哭着说她要自杀,可是信之也没有回来,只是在电话里哄了她两句。
剩下的话,安以苑再没有听见。
原来,那个晚上,信之接电话的时候说那样温柔的话,是因为那个女孩子要自杀。
那天晚上,她终于将自己完整干净地交给了他,两个初尝情事的孩子,不知疲倦的缠绵,周围的一切他们都已经彻底忘记。
最后,他们相拥睡去,直到安以苑被电话的声音吵醒,她推醒信之,信之见了电话上的号码,脸色有些变化,他将她按回床上,自己走到洗手间去接电话。
那是生平第一次,安以苑偷听别人说话,可是,却是让她一生后悔的一次偷听。
她听见他的声音温柔的可以滴出水来“乖,我明天就回来了,嗯,你乖乖睡觉,好不好。
安以苑再也听不下去,她回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耳朵紧紧盖住,她再也不要听见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在信之还没有醒的时候,她悄悄的下了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去了奶奶家,那一整个暑假,她几乎天天除了吃饭,就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将脚泡进沁着凉意的河水,因为只有那种从脚底流进全身的清凉,才可以缓解她心里那样锐利的痛。
安以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冯海鹏家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只是恍恍惚惚地往前走。
为什么,那会是个误会,为什么老天会和她开这样残酷的玩笑。她凄然的笑,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像小孩子抱紧自己的玩具一样,即使自己不玩,也要占有。她一直以为,她只是方信之心中那个只属于他的玩具。
所以,他才会在刚刚和她交付了彼此的第一次之后,那样温柔的对待呵护其他的女孩子。
她一直以为,他根本就不爱她。
可是,原来一切都是误会,他对别的女孩子的温柔,只是为了安慰快要崩溃的情绪。
当安以苑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是留下了她和方信之最多回忆的地方,高中的母校。
她一步一步踏上门口的石阶,走进那栋熟悉的教学楼,她看着教室里那样多的,和他们当年一样的男孩和女孩,在听课,发呆,做试卷。
安以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骄傲的少年,和那个内向的女孩,正并肩坐在一张桌子上,偷偷地传着写满了秘密的小纸条,低下头会心一笑。
安以苑看着今天并肩坐着的那些脸上写着单纯的幸福和烦恼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未来,有没有人,会像安以苑和方信之一样,发生悲伤痛楚的故事。
她走到高二四班的教室,停了下来,这是他们当年的教室,她和方信之,曾经在这里并肩渡过两年最快乐的时光。
其实,当年的她,文科成绩突出,是老师公认的好苗子,可是,她仍然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理科,因为,她要和方信之同班,方信之要上理科,他们年级有十个理科班,如果她上理科,那么,她至少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可是如果她上文科,可能性是——零。
所以,她一定要上理科,她要和方信之同班,她不要看不到方信之,如果看不见,她的生活就又会回到一片黑暗,方信之,就是她的阳光。
安以苑的脸上浮起微笑,她到现在都记得,当分班通知下来,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和方信之在同一张表上时,那种欣喜的性情,那一刻,她是第一次真心的感谢上天给予她的恩泽,她甚至觉得即使老天因为这恩泽,再让她受更多的苦,她都值得。
安以苑的脚步走向操场,当她看到橡胶跑道的时候,她又一次停住,似乎,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她和方信之的回忆。
那是高三毕业前的体育考试,这一次的成绩,是要计入档案的,所以,安以苑不能像以前一样,在跑八百米的时候,向老师请假,老师也不能和以前一样让她轻松过关。
那天考试是在下午,从早上开始,安以苑就很不安,而方信之也察觉到了,丢过来一个纸团怎么了?
安以苑扁了扁嘴,在下面写要考八百米了,我害怕。
她看到方信之展开纸条时嘴角的笑意,心里更加烦躁,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嘲笑她,他自己体育那么好,考试当然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可是,对于她这样从小体质就弱的人来说,体育课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每次考八百米,老师都是在放水。可是这一次,却是怎么也晃不过去了,只能硬跑,这会要她的命。
男生先考一千五百米,方信之仍然是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紧跟其后的就是秦镇,冯海鹏跑在第五还是第六。
帅哥加盟的考试,无疑是一场表演赛,女生们都很疯狂,加油叫好声不绝于耳。
可是此时的安以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帅哥们矫健的跑步姿势,只顾得上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当她站到跑道上时,眼睛不自觉无助的看向方信之,她发现方信之正被前面已经考完的女生围着,花团锦簇,又是递水又是擦汗的,她恨恨的转过头,却忽然看见秦镇正在对她微笑,用口型对她说“加油。
她的心暖了一下,回给他一个微笑。
当跑到第二圈的时候,安以苑已经没有力气,汗水流下来,模糊了她的眼睛。
还有三百米,她开始头晕,眼睛已经闭上,脚下无意识的向前跑。
体育老师在不停的喊“两百五十米,两百米。同学们,加油。
安以苑心里无力到了极点,还要怎么加油,她已经觉得,这副躯体,都快要不属于自己。
忽然她感觉有人跑到了她身边,她没有睁开眼睛,心里却有些诧异,还有人跑的和自己一样慢吗?
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以苑,我陪你跑。
她猛的睁开眼,看到了方信之满是鼓励的笑容,他来了吗?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来到她身边了吗?
她忽然觉得,腿又有了力气,开始加快脚步。
方信之陪在她的身边,边跑边喊“加油,以苑,再坚持一下就达标了。
当她闭上眼冲过终点线,脚下一软,就像坐下来,方信之却搂住了她,将她的身体硬撑起来“现在不能坐,以苑,现在坐下来会出危险。剧烈运动之后忽然停下,可能会引发猝死。
安以苑已经站不住,整个人靠在方信之身上,眼泪流了下来“我好累,我走不动了,信之。
方信之一边扶着她往前走,一边温柔的哄着她“乖,以苑,就走一小会,走一小会就让你休息。
旁边有人将水递到她嘴边,耳边有秦镇的声音“以苑,喝口水。
安以苑张开嘴喝了一口,不知道是方信之还是秦镇,有人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汗水,动作很轻柔。
她就那样闭着眼,被方信之拖着一步步地慢慢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方信之才让她坐下来,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想,倒在方信之的肩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等她醒过来时,操场上已经只剩下她和方信之,夕阳撒在他们身上,方信之的眼睛那样明亮,他带着笑意问她“睡够了吧?
安以苑忘记离开他的怀抱,傻傻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方信之大笑“反正是睡的大家都考完了你也没醒。
安以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站起来,一起看着夕阳渐渐下沉。
安以苑在十二年前和方信之一起看过夕阳的地方坐下来,看着十二年前看过的夕阳,风停下了脚步,树叶停止了喧哗,在那样的寂静中,低低的啜泣声,在那个角落里慢慢散开,经久不息。
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再也没有你。
安以苑回去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方妈妈一见到她就是担心的责备“以苑,你怎么出去也不开手机?我都快急死了。
安以苑笑着吐了吐舌头,像个做错事的小丫头,也只有在方妈妈面前,她才可以像个顽皮的小女儿。
方妈妈看见她可爱的表情,也忍不住笑“好啦,快进去吃饭。
安以苑跟在方妈妈身后,刚才脸上灵动的表情消失了。
她从妈妈昨天给她打过电话之后,就将手机关机了,在这有限。的几天中,她不想再接任何让她不开心的电话,见任何让她不开心的人。
她要把这有限的时间,留给最值得珍惜的人,留给那些最痛而又最美的回忆。
吃过饭,方妈妈上楼去洗澡,安以苑半躺在沙发上,盯着不知所云的电视。
哭得太久,久到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心里疲惫得仿佛再有一根羽毛,都会让自己被压垮倒下。
电话响了,可也许是水声太大,方妈妈没听见,没有下楼,安以苑伸手接起“喂。
对方沉默,也许是自己的声音太陌生,安以苑只好再次打招呼“你好,这里是方家。
可是,依然是沉默,就在安以苑决定放下电话上楼叫方妈妈的时候,电话里忽然传来声音“我是方信之。
安以苑的手猛然一颤,差点没抓住话筒。她咬紧了唇,睁大了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一点,说不出来一句话。
眼泪迅速的涌了出来,快得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话筒那边,也是一片寂静,方信之根本没想到,接电话的人,会是以苑。他一直到刚才,想起来早上妈妈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所以才回拨过来,可是,当他听见那个刻在他心里的声音时,他还以为,他在做梦。
安以苑用手紧紧的捂住话筒,不让自己的哭声泄漏。
几分钟后,安以苑经过数次深呼吸,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只是仔细听的时候,仍然会发现有几分嘶哑。
“信之,我回银海了,所以过来看看方妈妈。她不知道,今天的信之,还愿不愿意她出现在他家。
“哦。方信之简单的回答,之后,两人又再度陷入难言的沉默,可是偏偏谁都不愿意放下电话。
许久的沉默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微笑,他们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两个人呆在一起总是找不到什么闲话可聊,可是却又偏偏谁都不愿意先说再见。
方信之先打破沉默“你回去几天了,都在干什么?
安以苑回想了一下行程“嗯,好几天了,先去乡下拜祭奶奶,然后。
她迟疑了一下“我去见了我妈妈。
方信之的声音紧张起来“没发生什么事吧?
安以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赶紧说“我是在外面见她的,只有妈妈一个人。
她听见方信之在那边舒了一口气,她的鼻子又酸了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可是他依然会担心她。
她突然很想任性一次,声音哽咽着说“信之,你回来好不好?
方信之听见她这句话,愣住。
听见那边没了声音,安以苑清醒过来,惨笑了一下,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回来,他们早已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匆匆说了声“我上去叫方妈妈。就放下电话跑上了楼。
她站在方妈妈的浴室门口,叫了声“方妈妈,您的电话。
方妈妈答应了一声,安以苑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紧紧关上了门,背靠着门,她泪流满面。
她和信之,已经错过了,无论以前有多么美好,无论是不是误会,他们都已经永远错过了,他们再也不是那两个两小无猜的小男生和小女生。
方妈妈接起电话的时候,方信之叫起来“以苑。
方妈妈愣住,过了一秒才回答“是我,信之。
方信之听清母亲的声音,心沉了下去,以苑走了吗?他刚才还在发怔的时候,以苑已经跑开。
方妈妈听出了儿子的那种深深的失落,轻轻地叹息“信之,昨晚以苑在你的房间里哭了很久。
方信之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
方妈妈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信之,你回来吧,给你们两个人一次机会。
方信之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话筒。
第二天早上,安以苑对方妈妈说她想回去上班了,可是方妈妈却一脸落寞的拉住她“以苑,我已经五年没见你了,你回来就只待了两天,这么着急就又要走。
安以苑看着方妈妈难过的表情,心里软了下来“好了,我不走了,我再陪您几天。这些年,没和方妈妈联系,她一直很愧疚,而且,呆在妈妈身边的感觉,真的很温暖。
方妈妈挽着安以苑,两人如同一对最普通的妈妈和女儿,去逛商场,有营业员称赞她们,妈妈年轻,女儿漂亮,母女俩像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她们听了,只是含笑不语。
方妈妈去洗手间,安以苑在外面等她,可是她忽然看到在走道的某个拐角处,有一个巨大的米妮布偶,她想起大一她过生日的时候,方信之也曾经抱着一个大大的米妮,等在她宿舍楼下,当时她上课回来,看见方信之正尴尬地接受过往行人的各色注目礼。
当看见她的时候,他迅速将米妮往她手中一塞,满脸懊恼“你怎么这么晚才下课?
安以苑忍不住笑“又不是我决定什么时候下课。
方信之更是恼羞成怒“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少人看我,抱着这么大个娃娃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别人肯定以为我是白痴。
安以苑低下头偷笑,她害怕笑得太明目张胆会让方信之更恼火。
可是,方信之还是看见了,但是他没有生气,反而自己也笑了起来“算了,看到你笑得这么美,也算值了。
安以苑已经控制不住,像商场里那个米妮布偶的方向走去,她怔怔的站在米妮的前面,脑中只有回忆,已经忘了方妈妈从洗手间出来之后,有可能找不到她。
方妈妈找到她时,急得直怪她“以苑你跑到这来干嘛,又不开手机,我还以为你丢了。
安以苑歉意的笑着“好好好,我这就开手机。
刚打开手机不久,铃声就响了起来,是沈见池。
安以苑怔了一下,看了看方妈妈,然后站到一边去接电话。
电话一接起,就听见了沈见池焦灼的声音“以苑,你在哪里?
安以苑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在银海。
沈见池的声音更加急躁“我知道你在银海,我问的是你在哪里?
安以苑愣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见池直接说“我现在也在银海,我要见你。
安以苑不敢相信地反问“你也在银海?你怎么会在银海?
沈见池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担心“连续几天,你的家里都没有灯,我昨天打电话也打不通,后来打到你学院去,才听说你来了银海,怕你出事,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可是却像一块巨石,扔进了安以苑的心海。只是因为自己家里没有灯光,只是因为自己不接电话,视事业如生命的沈见池,居然会丢下工作来银海找她。
安以苑的声音低沉“如果我一直不开手机,你准备怎么办?
沈见池的回答让安以苑几乎快哭出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来到这个城市,该怎么样才能找到她,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顾地来了。
这样的沈见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安以苑此时,宁可沈见池爱的人,真的只有叶翩然。
她现在才明白,其实真正让她那样决绝的放弃沈见池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枚戒指和叶翩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并没有真正爱上沈见池,她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像爱方信之那样爱上另一个男人,正因为这样,放弃,才变得那样干脆而彻底。
除却巫山,不是云。
对不起,见池。
安以苑接完电话,走过来对方妈妈说“对不起,方妈妈,我有事要先走,晚上再回去陪你。
方妈妈深深的看了安以苑一眼,语气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以苑,你一定要回来。
安以苑怔了怔,微笑着拍了拍方妈妈的肩“我当然会回来。
方妈妈听了这句话,似乎放松了些“好吧,你早点回家。
安以苑答应一声,转身离去,方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以苑,你一定要回来。
安以苑到了中心广场,这里是全城最具标志性的广场,所以即使是对这个城市完全陌生的沈见池,只要上了计程车,也一定能找到。
当安以苑看见那个站在风中的背影,心里有不可承受的沉重。
她走到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见池。
沈见池转过身来,看见安以苑的时候,眼睛里那种似乎不敢相信的惊喜,让安以苑的心仿佛被针狠狠的一刺。
沈见池将安以苑带入怀中,紧紧箍住,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飞走。
安以苑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她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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