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博仕人第9章 响马在线免费阅读
“郑博仕不是铁路的发源地,铁路却是郑博仕的特产。——不仅是铁路,还有武器与思流。除了波纹帝国的皇族,从来没有哪个团体或集团可以这样深刻地在方圆大地的平原与沟壑间施加影响力。老朽不堪者常会哀叹,不知道这群崇拜机器与武器的逆贼会将方圆大地祸害成什么样子,传播的又尽是些有损纲常的东西,从世纪初开始便不消停,简直是群不知停手的凶残暴力的孬种。——郑贺作为波纹城通往璧宿县的铁路的巡警,每日都要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听他们的抱怨,记录郑博仕人军列的班次与可能装载的武器。璧宿县虽说是波纹帝国的,实际上却是郑博仕人的固若金汤的军营,拒绝任何旁人的管辖。连铁路也一样,虽说铺在帝国的阔土上,却没有人可以干涉它的调度。第二次海岸战争,在波纹帝国组织的破坏西部铁路的运动彻底失败之后,作为郑博仕人的报复,波纹城的老爷们更是连一块金银都收不到了。所谓的铁路巡警也就只剩下了单方面的象征意义,而且必须小心维护着波纹帝国的可怜的自尊。——“没有郑博仕铁路局的允许,一切擅自闯入车厢的帝国官僚和走卒必被绞死。这样的野蛮条例下,没有哪个胆大妄为者敢挑战郑博仕人的刀锋。——对峙也不是骑着矮马的小矮子们敢做的事,毕竟铁路上的“悍匪们只靠一己之力便能砍碎天降的鬼魅邪物,又算是间接的拯救方圆大地的唯一的功臣。加上口耳相传的不败往事或从不受挫的“斑斑劣迹,如此的“赫赫威名的装饰下,令最穷凶极恶且不计后果的贼人也两股战战。
郑贺的父亲是农奴,他的祖父也是。在方圆大地的田野上找不到一块无人认领的土地,它们又从来都是地主的。改观的一切起因不是别的,是郑贺年幼时赞美王廷的几首旧体裁的诗。——连郑贺自己都不确定那谄谀的陈词滥调是否真的出自自己之手,可能只是一生贫卑的父亲的灵感一现的结果。但郑贺觉得低三下四的赞美之词一定有难以言说的妙用,也就没有否认和揭发。果然,赞颂波纹帝国大好前途的低俗字词得到了闻所未闻的酬劳——终于不再是终生的农奴,还有了自己的一百八十亩领地,又几乎是方圆大地的耕地上百年来第一个否极泰来的活例。这土地据说是帝国皇帝从一个有造反之心的地主手里夺来的,所谓的造反便是他的革新之心。郑姓父子所“继承的,不仅有土地,还有农奴和农具。从此,郑贺的父亲直到入土都在拜读有关感恩戴德的破书与烂书,渴望下一次的妙笔生花,只是再未如愿而已。——整日念念叨叨,到临终时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所以,郑贺的不大的岁数其实要分成两段看的。——“农奴的眼泪在前,他记不太清;“王廷的施舍在后,他历历在目。虽说如此,却也不十分准确。只是自己在土地上的桎梏开锁了,只要走出自己的领地,只要走到铁路上去,就能看到普罗大众和自己曾受着的没有什么不同,很多受难的细节如出一辙,很多鞭笞的刑罚造成的苦痛大概依旧。“王廷的施舍不是常见的,万中无一,只能在漫天浓雾般的迷路的梦境中找寻到。——其中既有贵妇人的令人迷醉的香水味道,也有受刑者的绝望哀嚎,这常令郑贺惊醒,好像是蹚不过的流着半凝固的血块的无边之河。惊扰了原本就稀有的安稳睡眠很久之后,郑贺才好奇自己的酒醉而亡的父亲是否同样有过这令人担惊受怕的梦魇。
领地变更之后,波纹城来的小公务员特意前来教授土地管理的技巧,合适的赋税是怎样产生的,它经历了多少土地贵族的协商,为何不可更改,而代价又是人尽皆知的。人如何呱呱坠地看不出什么,因为彼此没什么不同,要看的是产房是否在窝棚中。“你兴旺发达的原因可能就是下一次一蹶不振的原由。原有的就很好了,一千年来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这本厚书上不应该加一笔或减一笔,深思熟虑也不行,不要让自作聪明变成大逆不道。奉为圭臬的结果便是,这一百八十亩的耕地重回旧制,自耕农们变回了农奴,郑姓父子成为了心善的老爷和少爷。尤其是半生劳累的郑父,拿来土地贵族们的一百八十条“清规戒律,完全照搬照抄,不到两年,比镇北的老地主们更像地主。“毕竟是刚刚学习,其实没有什么底气,很多细节不到位。比起那长久以来的习惯,刚捏的肯定生硬,肯定不自然。而且,他们又都是有千亩良田的。郑父常常会带着谦卑之心自我批评。
马背上与油灯下的生活给这两米高的郑姓青年带来的益处是有限的。骑马巡视领地或接受农奴们的奉承当真无趣,背离了他那向来求真求实的本心。——“颂歌不是出自我的手笔,因为我只有深思的习惯,没有写作的习惯,写作又是深思的结果。——你怎么能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我的深思之海里没有这么一条凶鱼。深思从来都是趣味盎然的美事,比得过进食与睡眠。肉食与酒水的的味道不过如此,富裕后尝了一次便相当于尝了所有;睡眠是每天都有的,没有垂涎的可能。所有关于体面的教养也是无稽之谈,只用一块香皂和一条毛巾便可以清洁身体,又足以洗净浑身上下的表面的污垢;衣服只有保暖御寒的功效,连印染都是多余。令郑贺本人也惊奇的是,这超出世俗的成见与固定公式的“非凡思流是自然而然的,像是高山上的落石,在适当的时候必然跌落。
周围的苦难是郑贺深思的源头,而且,这是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学者都避不开的难解的大题。幼年时的梦魇和后来睡梦中的梦魇其实都来源于周围或者整个方圆大地之上的田地,天底下九成的人也因它而喜因它而悲。脚下的明明是死寂的尘土,却成了张牙舞爪的撕破现实的蝉翼的鬼魂,随意降下实际上是人为的祸事。连通常的善行的衣角都摸不到,活脱脱的瘟神!源头是什么呢?即便断定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找寻不到。郑贺曾在波纹城求学的数年时间里读遍那些自夸可解世间烦忧的书籍,却发现绝大多数都是大言不惭的神论,和臭狗屎差不多。“波纹城里只有虚假的热闹,我看那灯红酒绿处也尽是些不由自主的皮套人。回到父亲的坟冢前,郑贺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有些悲怆。
对于郑父而言,独子的波纹城之行却有着非凡的意味,因为从那中央之城里出来的尽是些有才有德之人,又有大片领地的袒护,可以为郑贺谋得一个正式的受人尊敬的公职。——郑父迷恋那些看似恒定久远的东西,例如注定前程无忧的铁路巡警。“郑老爷为此殚精竭虑,结果在万事大吉那天因为庆祝而喝多了酒。十个农奴都说,他们是凑了全部的钱财才买了棺材并为其下葬的。
“不必向我上交收成了,帝国的地税才是你们唯一要应付的。郑贺归来当天便慷慨道。随后丈量并平分了土地,拿出并当众焚烧了所有的卖身之契。“不要向任何旁人透露你们有多自由,否则你们又会一无所有的。郑贺告诫道。
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噩梦的压迫,又好像美梦的入口。虽说这念头由来已久,郑贺却不确定真的是方圆大地群山间的秘径,又只能在父亲久睡在棺木中时推行。因为归根结底,郑贺还是帝国苦涩众生的一员,在根深蒂固的守旧的传统的熏陶下,即便心明眼亮,也不能马上铲除眼前的诓骗者。——“给父亲留一些万物欣欣向荣的错觉终归是一桩力所能及的善举,不管是否痴心妄想,人总该有些一旦想起便眉开眼笑的期盼。还好,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做什么鞭打之类的残害,也没有涨税,这算是善终。
铁路旁的巡视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深思与仿徨之旅。“我看铁路两侧的众人依旧痛苦,像是戴着烧红的铁刑具。我清楚明了不止十年,却仍旧无所作为。公众的幸福究竟什么?如何达到普遍幸福的境地?它到底是从天上落下的还是用武力夺得的?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郑贺都裹着棕黄色的厚实的长衣,还要扣上所有的扣子,黑色的硬帽檐遮住眼睛,只露出长鼻子。“靠方圆大地的老爷们自发的乐善好施吗?再来一千年怕还是裹足不前。方圆大地的大人们并不可信,都是群假模假样的畜生罢了。
到了混乱的深陷于战争中的一八一九年,大事颇多,很多妄想经不起考验,很多深思注定无果,又像力大无穷的铁手,强行将郑贺拎到光怪陆离的人世间。而且,太喧闹了。郑贺见过波纹城人破坏铁路的运动的始末,那种不顾一切,那种气急败坏与丧心病狂,活像披着针织的衣裳却喜食生肉的野人。在历时半年且荣耀独属于郑博仕人的第二次海岸战争中,郑贺有幸见证过它的首尾。——“世人不仅低估了血肉的坚韧,还轻视了它的热忱。郑博仕人来势汹汹,更是撕破了波纹帝国多年来掩耳盗铃且愚弄公众的屏风。现在,这里有过两件激烈的事情,有两个突兀的事实,哪一个更引人深思或更值得夸耀是不言而喻的。不管你是否在意,你总会在不经意间讨论到它,且总会拿来度量自己当前的困境或顺境。“在眼前这了无希望的贫瘠之地上,郑博仕人及其精神确实是无价之宝,但也不是我所能占有的。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些崇高的事,它最好影响深远。不仅能改善大多数人的生活,更能大大提升其精神境界。
一八一九年的冬季比以往任何冬季的任何时候都要冷,暴雪不止,除了郑博仕人的列车运行依旧,天上地下连飞鸟和走兽都见不到一只。可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便入夜,郑贺依然在铁轨上骑马深思,只有列车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可以将他赶下去。这番“尽职尽责早被波纹城人当成了本世纪上半叶的榜样,它注定了波纹帝国的长命与富贵。没有哪个波纹城人会联想到艰难求索,也想不到眼前的明证竟是“欺世盗名的。如果遵循波纹城人的律法,如果信任它的喉舌,那么通往璧宿县的铁路上永远无事发生,因为波纹城人看不到饿殍,也看不到持续千年的缺衣少粮的悲惨现实。“如果一个地主被子弹打穿了脑壳,倒会成为轰动一时的奇案。——郑贺在入冬的第四十五天亲眼看见一个有些健硕的年轻妇人攥了一把银色手枪,在片刻的迟疑后,扣动扳机将一个老者的半个头盖骨崩飞。“大片的蓝色烟雾,好像一次烟火表演,在闪光中开始与结束。那妇人瞥见了马背上的只露出长鼻子的郑贺,便惊慌失措,丢掉手枪并顺手攀上飞驰而过的列车逃走了。
“那妇人打死了一个地主,一个没有什么好名声的地主,他这辈子能让人记住的唯一好事便是早死。郑贺没有马上想到要去追捕那暴戾的凶手,“她是否做了一件错事?不见得是。以眼还眼和以血还血看似只能降生并繁荣于蒙昧时代,眼前好像没有存活的土壤。但是,扪心自问,你相信那些少之又少的波纹城的脱产者在不计成本的漂亮装潢的居室里的讲话吗?他们上次踩在方圆大地的黏土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未俯身问询过公众的苦难,从未抹去过这玻璃苍穹上的任何一片水雾,如今他们却说是你们的袍泽,好像你们真的共同经历过生死劫难一样。蒙昧时代有蒙昧时代的应付方式,开化时代有开化时代的应付方式,但不应该是逆来顺受和忍气吞声。你忍耐了一千年,可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还堆不满一间陋室,这不可悲吗?不如让一切狂悖逆风而来!
郑贺捡起了那把精致的银色的手枪,没看那地主一眼。“多漂亮的武器!郑博仕人高超工业水平的杰作!居安思危与革新精神的代表!又威严又伟大!波纹城人的哪条享乐的诀窍与禁忌可以与之相比!重要的是,它没有偏袒的私心,不会给人以万念俱灰的压迫感。郑贺啧啧称奇道,“都应当迷恋武器的威力,它喷着烟与火,不是制造幻术的道具。世上的很多问题难有万全的解决之道,顾忌这个,顾及那个,结果一事无成。人间大道不止一条,何必非要走坑坑洼洼的那条?自今日起,我将用武器找寻。
“顽石们既然喜欢施舍所谓的恩情,我也要同等地赠予。郑贺立下决心时说。
隔日刚入夜,郑贺便从马背的驮包上抽出黑色长衣换上,帝国警帽则换成了北部沙漠式的黑色木制碟形盔。——高大的骏马也是纯黑色的。这不是对郑博仕人喜好的颜色的模仿,也不是进而的全盘的效仿,而是因为手上可用的只有这些。
“波纹城没有一贫如洗的官僚,方圆大地没有罪不至死的地主。
“黑色骏马跃过高墙,银色手枪弹无虚发。
“不仅毁掉一切与农奴的契约,一切罪行也都将被重提。农奴及农奴儿女的性命与伤疤将便是地主的性命与伤疤,一笔一笔记上,末了用铅弹和军刀偿还。
“欠一条人命的,地主要用他自己的命抵债。倘若欠了两条,他的妻子儿女中的一个必须同样遭难。
“我可以保证的是,砍下赎罪的手脚的钢刀吹毛断发,索命之枪一击毙命。
郑贺这样说话,也像说的这样做事。——所有大难不死的地主及其儿女们又都说,暴虐无道之人魁梧奇伟,肩宽如门,双目如炬,铁鞋如船,头顶房梁,没有争执的耐心。——“带着极大极深的怨仇而来,没有流血和丧命肯定是说不通的。
很久以来,地主间没有发生过战争,很多人世间的互相讨伐避开了这群庸俗之人。雪夜骑马的贼寇并不稀奇,他们只是偷盗一两次便消失不见。可只为“索命而来的还是第一次见,都被银色手枪所害,都是肝脑涂地,惨不忍睹。增加巡警也不行,增加好马也不行,贼人好像是从雪地里冒出来的。惨案大多发生在铁路两侧,像树根一样向方圆大地的腹地延伸,像“铁路之灾之类的恶名声便是这样来的。“善人们被连续屠戮了五百七十六人后,波纹城人才厚着脸皮找到郑博仕人,寻求一劳永逸的帮助。不止一拨郑博仕人顺着铁路两侧的马蹄印寻觅贼人的踪迹,但只要看清他的面孔,无不战栗不前。“没有死人,他们都是自我了结的。郑博仕人归来时都说,“所以没有什么贼寇。
“这显然是郑博仕人的阴谋诡计,你怎么能奢求他们自己抓捕自己呢?郑博仕人拥有铁路又占有铁路,祸事又是沿着铁路进行的,难说这之间没有关联。波纹城人尽管这样说,当剿伐的责任落到自己的肩上时却又没有什么信心。派出了由一千五百人组成的巡逻队,都带着步枪和长刀,但只是见到黑夜里那巨兽般的身影便四散奔逃了。“弹丸好像打在铁墙上,不能使他摇晃一下。实际上有不死之身,不能当成放纵不羁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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