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博仕人第 10章 镜中呓语在线免费阅读
一八二零年二月的最后一天，铁路两侧的积雪还未消融，只要旷野上的风呼啸而过，它便像石头一样坚硬。道路易滑算不上什么，也不论是哪方势力的枪林弹雨，都阻挡不了我那颗越烧越旺的惩戒之心。“如果波纹城人惧怕这个，就应该尽快纠正自己的错误。如果不肯回头，就必须做好一百万副棺材以应对固执己见的代价。波纹城人的耳朵向来是没什么用的，只有看到血淋淋的尸首才能拯救他们的呆痴。天底下没有完人，完人尽在波纹城。一定要果断，一定要用武力。你会对蜱虫心存怜悯吗？它刚刚可是吸了你的血的。我清除的只是害虫，而人是不需要害虫的。它们扰人、聒噪、面目狰狞、阴险恶毒，总之一无是处。我所谓的引经据典的教材不过是自编的，它同时也是穷山恶水的食人风化的讽刺的注释。正当我考虑是否增补之时，冷不防地遭了大难。
马背上的革新者走出一片松树林后便遭遇了一大群波纹城人雇佣的懦夫，他们胡乱放了几枪后便像鸦群一样逃了个无影无踪。黑色骏马毫发无伤，我自己的左肋下却中了两颗铅弹，血流如注，旋即剧痛难忍。“生命短暂啊，郑先生。一切像是恍惚的不确切的梦，在马背上从未受过伤，如今却要一命呜呼了。创口骇人，血流不止，即便用手套与手帕也堵塞不住腹腔中的脏器。“过去的一切翻涌而来，蛇的蜕皮，头发上的苍耳，河底的鲫鱼，土路上的玻璃，烧焦的土豆，病重的母亲，坟前的眼泪，饥民的字典，冷漠的青年，都好像无言的无底的悼词，将个人的渺小的波澜不惊的悲哀一生猛地吞噬。黑色骏马驮着我，不知道往何处去。往西的铁路是通向海岸的，它首先会经过璧宿县城。
“好像身处寒风凛冽的原野上的孤零零的暖房中，炉子里烧着柴火，眼睛被室内的热浪熏得睁不开，又有些昏昏欲睡。农奴的儿子看不到悬浮的困境，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忘记了剧痛，记不得甜与苦的滋味。
“过分安逸了，以至于我要撑开被风推紧的木门到冰天雪地里看看。好像踩在了白色的海绵上，没有刺痛感，不会打滑。户外春风和煦，只是没有太阳，天空白茫茫的，看不到远处天地的交界。
“世界伊始，很多事物还不曾存在，所见只是一片虚空而已。地面高低起伏，天空没有斑斓的颜色，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吵闹，没有人造的规整与成见，处处透露着穷极想象力的荒凉。现在的难处与未来的忧虑像是被踏扁的虱子，被丢在记忆的小路旁的枯草堆里。
“不会饥饿，不会口渴，仿佛一台顺流而下的思考的机器，凡人的愁闷不是自己的愁闷。要我说，只要这至真至美的虚空沾上凡人的满面愁容，就一定会受到十个方面的恶毒的污染。——将他们的罪孽深重的偏见、陋习、贪欲、惰性涂涂抹抹，不消片刻，好的变成坏的，美的变成丑的，于是市侩之徒遍地走，小人与伪君子同喜同乐。我看不得蒙昧时代，也看不得蠢材般的破坏。
“眼前虽不欣欣向荣但也不死气沉沉，你在别处找不到这样的互相尊重的交情淡如水的朋友。我决定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它不让我惶恐，它不令我烦忧，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我为之冒险和维护的。真的，如果我迷恋或沉沦于某个人或某件事，执迷不悟般付了些不菲的钱财或亢奋的精神，结果只是得到了冷言冷语的奚落或嗤之以鼻的傲慢，那我该是如何的难堪啊！
“我预备在这虚无之地走上一百年，这足够我走到世界的尽头。
走下某处高坡，我遇见了一个与我相当相似的人。那人与我处处相似，就像镜子里的自己一样。要说明的是，我极少照镜子，关于自身相貌的见地只在不期而遇的河湖的倒影和梦中琉璃的闪光中略有所知。所以老实说，我对自己的相貌不是很了解。
“您与我相似，郑先生。镜中人先开口说话了。他相当有礼貌，显露着受教育的涵养。
“这么说来，我对你倒是略知一二了。我先是惊讶后又苦笑道。
“您往何处去呢？郑先生。下坡是璧宿县的方向，如果不想再受苦受难，应当回头。镜中人提醒我。
“不见得吧？我闻此停住了脚。
“当然，我从那里来，知道那里的事。那璧宿县城里有一个与你相貌完全相似的人世间的王，只是他刚刚悔悟了，不愿再与芸芸众生为伍。镜中人扶着自己的下巴道。
“那么就是说，我往前去倒会成为填补空缺的那个。我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只是一个赝品而已。
“不是赝品，郑先生，不是赝品。镜中人纠正道，“他们还没有那样的眼睛，他们还没有那样的聪明。
我这才想起璧宿县与郑博仕人。——他们大概有力挽狂澜之能。于是我问道“那郑博仕人的王怎么就灰心丧气了呢？——可能是梦境的迷离依旧让我睁不开眼，总之没有思考镜中人与郑博仕人之王的关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象看似不由自主，实际上相当切合内心的渴望与野心。
“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怎样生怎样死吧，我不是他们的代表。镜中人说。又立马改口道“那郑博仕人的王造不出一个臻于完美的广阔天地，他技穷了。为了体面，他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所以，我可以用这张脸去冒充吗？我有些急不可耐。
“不只是这张脸，郑先生。您与他相像，身高也好，脾性也好，简直就是他在人世间的肉身。所以，哪有什么冒充之说呢？因为您的地位，他们不会验明正身；因为您的肉身，他们觉察不到差别。镜中人娓娓道来，不像是胡诌。
这一番话有些打动我了。——不仅动摇了我刚刚还不闻不问的决心，还随手驱散了不久前难行的大道上的无边阴霾。郑博仕人强而有力，不是独行的好处可以比较的。而且，可能知晓眼前的只是幻境和呓语，所以应允没什么不妥，它一定不会久留，更不会成为肩上的重担。另外，没人会不喜欢顺畅的梦境，它恣意妄为又能自圆其说。如果连梦境都是沉重的，那就未免太可悲了。
“有什么要点？我只是这样说。——我总要找些含蓄的说辞，不至于让贪欲之心张牙舞爪进而损伤了我的“声誉。
镜中人只用了一口气，便吹平了大地的起伏，吹散了弥漫天穹的白雾蒙蒙。于是，天地有了颜色，也不再空无一物。我这才感受到了凛冽之风，它灌入肺腑，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定睛看时，铁路有了，黑色骏马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你只需要知道那群凡夫俗子的名字，至于要有哪些作为，不必忧心，很多都是水到渠成的，很多已是离弦之箭。镜中人、我和骏马同行。他接着逐一描述那郑姓领袖身边人的相貌、职位和发音习惯。——只用简练的词句，没有一句闲话。
“郑博仕人里有十个人不可信。镜中人补了一句，“他们的野心昭然若揭，你不会发现不了。
“动手谋害你的只有一个人，原由是久病成疾的私心，不是通过茶水或肉食下手的。镜中人最后补充说，“大事固然要倾尽心力，面面俱到却也一定会为难人。说来可笑，这是你我的宿命。
我能听清镜中人的话，却不明白它的深层次的意思与意味。要知道的是，很多凶险是难免的，很多困难需要克服，不能只想拿到雷厉风行的对策的好处。我也算是经历了生死的考验，长久的磨砺下已有举重若轻的觉悟，再来一次也无妨。本就赤条条而来，见识了俗世的苦难与偏见，‘临刑’前如若不带走些恶贯满盈的人与物我是不甘心的。——哪怕是弥留之际或回光返照的现在，我的热心仍旧同施加惩戒之初一模一样，自行其是时死不回头，不愿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不是为了报酬而来的，对生死也没那么在意。不过是多了十一个敌人而已，比百万千万少不了多少。我望了望蜿蜒曲折的铁轨道。
镜中人是个严肃的人，没有劝诫，只是冷静地摩挲着骏马的鬃毛，好给我考量的时间。我们就这样无言且坚定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离璧宿县城只剩下一大片杨树林的距离。
“一路顺风，郑先生。镜中人告别道。
“什么样的困难都会有，全身而退才是最稀罕的。我答道。
至于镜中人随后去了哪里，我便不知道了。——列车驶来，我和黑色骏马在一侧，他趄趄趔趔地走到了另一侧。随后蒸汽与冰雪造成了一面高不可攀的白墙，许久不散。我没了耐心，自顾自地走了。
“我不是带着享乐与私利之心而来的，也不打算在平静的泥沼上泛舟。方圆大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人心不安的变迁，又因为从来都不存在彼此相安无事的激荡，所以难免会有些冻伤和灼伤。难题是如何将苦果落到真正的罪人的脑袋上，最好见血封喉。
“郑先生，您刚才看见那边的烟与火了吗？它像烟花一样窜到天上去了。镜中人提到的那位白头发的周姓中年绅士见我进入城门便问道。
“没有，没有什么烟与火。可能会有，只是我没看到。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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