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释第8章青史一梦在线免费阅读
十八岁那年盛夏我考入大学，报到完立刻向辅导员请了五天假。她捏着手机，脸撑在桌子上问我想做甚——颇有点质问的意思。
朝圣。我极尽虔诚地回答。模样大概看上去如中二病发。她抬了抬眉毛，我又继续说时间到了，我要去天都。
我生在西武林，大学也一并考在了本地，是历史系。说来值得夸耀，我们本地历史系速来分数线高得离谱，我吊车尾爬了进去，很有些运气成分。西武林是历史沉降地，我们足下睡着古朝古都，将相王侯。天都是一个，是顶顶悲剧的一个。
天都的帝王非是帝王，我们唤他武君。武君名唤罗喉，但是西武林人仰视他，故而不喊罗喉，只唤武君。
西方史诗将英雄与魔王对立，一如东方历史有意区分暴君与明君。武君却四者兼具——古老的时代他是屠龙者，结束了流血漂橹的祸乱；然后他是明君，却为人构陷，落得暴君之名；于是坐实暴君之名，绵延多少年，甚至为人枭首后还为人唾骂；末了复生，国都不复，却仍旧称雄，一如所谓恶龙。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武君生前又为苍生一战，故而生平又添一折。无怪史家曾言，天恨俗世众生生平尔尔，遂有武君。
大多西武林人修历史是为武君，毕竟纵然国都不复，君主沉埋，古旧的石头城不改，一直在。五年前天都博物馆落成，我十三岁第一次参观，在他佩刀计都的复原图前站了很久；那会儿是看不懂，只觉得倒潇洒得很，配得上一生跌宕的帝王。
往后我年年去，戏称做朝圣。周围人无奈多了也就习惯了。我这样和辅导员讲，她叹着气批了假条，絮絮叨叨道怎么和那些个愣头青男孩子一样？英雄情结……罢了罢了，西武林学历史的，谁没点英雄情结呢？
我没说我不止是朝圣，亦是赴一位故人约。
十五岁那年我往天都去，读了野史里几句武君同部将天台论英雄苍生的记载便想入非非，心想着朝圣总要朝个彻底。十五岁恰是童心未泯又不惧后果的年纪——天都天台难上，陡峭石阶全暴露在外墙上，给西武林不灭的风侵蚀了不说，扶手也是没有的。数百级阶梯如数百小斜坡，挂在石头城上，我顺着爬上去，便似那些虔信徒往圣地去——是一步一叩首，从来莫回头。
登上天台时风云骤起，分明当是个阴云密布的白昼，来了却似昏黑夜，只头上一轮明月高悬。我觉出不对就四下看，却见天台那头有人影伫立，一身金红战甲，竟如楼下大厅里头挂的武君复原肖像一般模样。
我信神佛，信六道，信怪力乱神。便当英雄留了一缕亡魂在，想想后世他风评；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于是颤巍巍地往那边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单膝跪下。
他竟真回头看我。双眸沉沉，面上没半点神色。我跪着由他打量，终于等来一句稚子幼童，无半点武力傍身，登上天都。你是何人？
我喉中干涩，只挤一句未能追上您的来人。
他打量我——我那日着的是顶普通的短袖短裤。他大约看懂，猜到了我来自别的时空，挑眉道吾尚不知天都楼顶竟能沟通今时来日。说罢侧过头，又去眺望。我看古装电视剧里这会儿不能动，于是不作声跪着。隔了会儿他又问彼时天下如何？
我说江山靖平，河清海晏。
他看我无兵燹祸乱？
我摇头并无。
他又收回了目光，再问可还有英雄？
我想说近在眼前，却莫名封了口，于是只是说有，不点名。
他嗯了一声，不说话。忽而又道乱世方出英雄，太平盛世总腐化人心。彼时既还存着英雄，恐也存不了几年日子。这话说得惊世骇俗，偏偏回顾他一生生平又无可反驳他初为王，行得是仁政，没几年光景便遭了污蔑，连带着那法典一起进了故纸堆。
我想辩驳，他却又看我一眼，自嘲笑笑罢，观你方过豆蔻，比吾那侄女都尚且轻几岁。回去罢。话音落时我如一梦醒，对着半阕玻璃柜的残破史料愣神。博物馆空调总开得足，我手脚发冰，膝盖如遭石料磨了一般痛，抬头看大厅里挂的电子钟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三十三分。外头仍然阴云密布，是要下场雨了。
他也说不错。武君是不是英雄，仍然是所有人茶余饭后都要来插一脚的话题——有说行过错路算不得英雄；也有说是苍生亏了他，无论后来作了什么抉择，那会儿他到底挺身而出定风波。众说纷纭，没个定论。后来是为老先生出头，说武君一役，说到底是众人忘英雄忘得太快，该有个教训。于是才有了孰是孰非的定论。
来年八月二十五，我又去爬那小坡，登顶时见风云变幻，又似去年那日。他仍然独立楼台之间，见了我还是神色淡淡的你又来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说那日话我没答好，于是再来叨扰。
他不作声，我便继续说武君问我太平盛世如今可还有英雄，是有，但是众说纷纭，道不清他是也不是……书里说是，师长说是；但茶余饭后谈起，他们总要问，当真是吗？
武君于是瞥我一眼，我观他面色仍旧，听他声音平稳如此正常。
但斯人已往，徒留名号盘桓世间，事迹仍然留人相传……说不准某一日有了定论，这也能永刻石碑上？
他定定看我始皇往事，彼时就有定论了吗？见我不答，又说斯人倘若殉道还由他人嚼口舌，仍是可悲，不见好多少。
我不敢再说，转了话头倘若明年我再来访，还能再与武君攀谈一二吗？
他若有所思已过一年了。难怪观你身量变了些。或许吧。最后一句是答我问话，然后我又回了先前那大厅，面前是武君绣像，旁边写着生卒年月。
往后我每年去见他，得知于他那处不过三五日，便是我一年。我不知那天台背后什么情况，却也知道此般会面总见一面少一面。十八岁我见他，他受了伤，说起他自己，或有他路可踏；十九岁去，天台却只是天台，风吹着，仍是烈阳天，
我想，大约是那方他放了前尘怨恨，为苍生战死沙场了，十八岁那年便是最后一面了。倒也不惋惜，第一次自己下了天台，绕过保安的眼转去大厅那副绣像挂那儿，亡故日期写得清清楚楚一月廿二。
说来凑巧，我恰是数百年后一月廿二生的。
那一年休假结束我与辅导员谈起。她笑嘻嘻哼了两句牡丹亭，说像是杜丽娘梦里逢了什么人。
我说我可没这本事当武君的杜丽娘。
她忽然正色，说你晓得这是为什么吗，姑娘，是你长大了啊——成年的人不会在做一个横亘史册的梦了，你不再自负认为自己为他而生，不再因为一个生卒月日的巧合就自诩他选定的见证者。
但千年以后，你还说得出他的故事。
我不作答，从窗户往外看，外头一片晴朗，在如此盛夏难免热得慌。人们行在街上，和我之前所见十八年半一样安然，截止如今，西武林已经两百年没有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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