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张拜帖
因研墨也需技巧,房遗玉无兴趣学,此刻自然抓瞎。
她侧头对身旁的李月婉轻声道“能帮我研墨吗?我不太会。
他们弘文馆的这些人,家家皆有书童丫鬟,不会研墨的人自是不少,李月婉闻言也不觉意外,笑着应允。
李月婉缓身站起,将少许的清水倒入房遗玉的砚台,动作娴熟的研磨起来,不大一会儿,清水与墨汁已交融一体,成色极佳。
房遗玉笑着对她道谢,旋即挥毫泼墨甩出五个大字。
李月婉于她身侧站立,最先看清,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压不住的窜出。
那五个字便占满了整整一张宣纸,看着极其浪费。
“先生请看!房遗玉将大幅宣纸翻了一面,正对孔颖达。
萧团吃桌椅!
这五个字,且不看内容,只瞧笔法。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志,刚劲有力,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与初唐的温润秀劲的章法虽不相同,却更有味道,自成一脉。
“快给老夫看看!孔颖达情绪激动,连跑带颠的向房遗玉奔来,那速度快的哪像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儿。
韩王李元嘉自然回首瞧见,看着房遗玉亲笔书下的五个大字,他心中不肯相信,痴痴地将头摇个不停,连道“怎么可能?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房遗玉所写是为楷书。楷书是由古隶演变而成,源于东汉。自东晋后,中华大地南北割据,书法亦分为南北两派。
北派书体,自带汉朝隶书的神形,笔法古拙劲正,而风格更偏向质朴方严。南派书体,多疏放妍妙,长于尺牍。
南北朝时期,因为地域文化之差别,各人书风截然不同。北书略为刚强,而南书更加蕴藉,各臻其妙,无分上下。
至隋唐时期,楷书再度有了新的发展。
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使得南北朝文化艺术更加包容。
唐初政治文化愈发昌盛,书法艺术逐渐从南北朝的遗法中另辟蹊径,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展现出来。此时的楷书文体可用浪漫来形容,笔体温润秀劲,弊端在于不够雄浑缺乏气势。
直至中唐时期,楷书文体上再度有了新的突破。以颜真卿为代表的书法宗师,为楷书奠定了标准,树立了典范,得以形成正统。
房遗玉的字体多受颜真卿、柳公权影响,字体方正笔力雄浑苍劲,落笔之间横轻竖重,气势威严庄肃,补足了贞观时期楷书的弊端,论境界之高,远胜当今楷体。
韩王李元嘉自幼得父皇李渊宠爱,得兄长李世民教导,虽不善武功谋略,但琴棋书画皆数上佳,他往日里自是看不上房遗玉,然今日房遗玉这手书法远胜他千百倍,使得他心中思绪百感交杂,难以置信。
而那孔颖达则是抚掌大笑,欣喜若狂,连声大叫“好字,真是好字!
昨夜抄写《论语》之时,房遗玉一味求快,写的虽然不错,但却没有写出楷书徐徐图之的精华。
而这五个字房遗玉存心要让萧团难堪,给她个教训,适才用心去写。正所谓慢工出细活,此番不但写出了她本身的最高水准,更是写出了后世楷书精髓中的精髓。
也正是因此,孔颖达起先也只认为房遗玉的字写的不错,但如今却是激动到了一个如痴如狂的地步。
“此生得阅这等书法,老夫无憾了,无憾了。孔颖达沉醉其中难以自拔,过了良久才堪堪回过神来,而后小心翼翼的将手中墨宝平铺桌面。
“冲远拜见先生,在下日后愿侍奉先生身侧,只求习得先生皮毛。
这老头儿竟然弯下老腰,对着房遗玉鞠躬作揖,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要打算拜房遗玉为师,修习书法。
见状,不但房遗玉傻了,学馆内的皇亲子弟们也全傻了。
孔颖达乃是唐朝儒家典范,年近古稀竟会想拜房遗玉这么一个及笄之年的小丫头为师?况且她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问题少女!
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相距鸿沟之广之深,难以填平。
但孔颖达这一拜师礼行的可是毫不掺假,真情实意。
房遗玉自也是被他吓得慌了神,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而后恭敬道“先生折煞学生了,您贵为我朝大儒,这般大礼可是使不得。
孔颖达说的倒是好听,可他也不想想,以他那年近古稀的身子骨,日后谁侍奉谁,他心里没数吗?房遗玉可不想再多个活爹供着。
然而孔颖达这般老儒素以顽固著称,他决定的事,若是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见房遗玉不允,他便再三行礼,如市井泼皮一般,耍起赖来。
这孔颖达于学术上虽是迂腐,但他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却让人深深佩服,纵是房遗玉铁石心肠,也被其感动,
然此事实在不妥,她又以自身少不经事为由,再度拒绝。
可不料孔颖达又道“先生书法宕逸神隽、气象超然,笔势又雄浑无比,胜冲远百倍,足可为师。再说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冲远此番心之至诚,还望先生不弃。
正如孔颖达所言,其心之诚足令房遗玉感到为难,甚至都想应下他了。
可若是让这一位古稀老者每日见她都下拜行礼,她房遗玉还真怕归家,腿被房玄龄敲折。
“先生您看要不这般,遗玉平日顽劣,愚笨少才,也就是这字写的还算说得过去,日后您教学生经纶章法,学生授您书写之法,互学长处,无需行礼。正如先师孔圣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房遗玉说的这个办法算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孔颖达闻言也觉有理,只得作罢。
“那遗玉先生,您这幅手迹不知可否赠予学生收藏?孔颖达虽不再行弟子礼,但这先生的称谓,却是不肯再改口。
对此房遗玉也无办法,只得听之任之。
房遗玉心里其实还是挺美的,毕竟这老孔可谓初唐儒家执牛耳者,如今连他都上赶着拜自己为师,足见她盗圣实为天选之人啊!
房遗玉目送孔颖达将那副五字随笔,视若珍宝般的捧回了讲台,继而转头看向萧团,指着她身下的桌椅揶揄道“萧大小姐请用膳吧!
萧团的肥脸上的颜色变幻莫测,似如食了毒蘑菇一般,她虽然不愿被房遗玉小瞧,但这一套硬如坚石的黄梨桌椅,可如何下嘴是好?
“团妹一番戏言,遗玉妹子怎还当真了?这种时刻,长孙娉婷身为主使,自然得站出将萧团救出困局。
既然长孙娉婷都如此说了,房遗玉若仍是计较不停,倒显得她不会做人。
与长孙娉婷对视一眼,房遗玉笑着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待房遗玉回位坐下,便宜二哥赶忙在她身侧,将自己的敬仰之情统统道出,只是也存着疑惑,自己这个顽劣妹子,摔一下竟摔成了个天才,搞得他也想爬上府前牌楼摔下试试。
此事房遗玉也没法解释,干脆不去理他,扭脸向另一侧的李月婉笑了笑“多亏你帮我研了墨,不然出丑的就该是我了,月婉妹子当记首功。
李月婉闻言小白眼一翻,小嘴一噘,道“油腔滑调!
“丫头真俊俏!房遗玉轻声赞美,这丫头若放后世,活脱脱一童星的料子。
听闻房遗玉的低语,李月婉的小脸羞的几欲滴血。
见她垂头,房遗玉也不再挑逗,转头看向前方,扫视间竟发现韩王李元嘉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
心中纳闷,房遗玉眉头轻挑,以示问询。
李元嘉见状反而将头转回,倒显得房遗玉有些自讨没趣,但她也不在意,端起书本,翻阅起来。
不多时,老孔开始了他今日的授业,房遗玉也很快的将心神投入到了学习中去。
正如父亲房玄龄所说,老孔的迂腐作风虽然不值一学,但他那满腹的经纶,却是值得推崇。
孔颖达自是不知,他随意罚抄的十遍《论语》,竟抄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书法宗师。
房遗玉原本以为此事顶多在小范围内流传,不消几日众人便能忘个干净,可她实在是小瞧了文人好卖弄的本性,更小瞧了唐朝八卦流传的速度。
只才一个时辰左右,房遗玉的女才人之名,就已然传遍了整个太极宫。
当代大儒孔颖达拜师长安女流氓一事,更是如同旱地惊雷,闻者惶恐。
有人不知孔颖达何许人也?太子帝师,大唐十八学士之一,国子监祭酒,执掌大唐教育,乃是儒家典范,称之为当朝儒家第一人,也是实至名归。
身为万千儒生的领军人物,身为士族追捧的儒家执牛耳者,其名头响震寰宇。
但孔颖达如今可以不计身份,当众拜房遗玉为师,足以见得房遗玉书法之精妙,已至天人之境。
房遗玉的名声,自也因孔颖达而水涨船高,只短短一晌午的功夫,她的名头便震彻了整个长安城。
唐太宗治国虽重武却也不轻文,而对文人来说,书法实为艺术,如欧阳信本、虞伯施、褚登善那般人物,哪位不是受万人追捧?
但对于房遗玉,世人更多的还是心存好奇。毕竟她往日臭名昭著,于长安城内可谓无不知晓,如今突然成了书法大家,且到了一个大儒也需拜师的地步,着实令人费解。
依旧如昨日一般,兄妹二人回到家里,先是拜会了母亲卢氏,接着房遗玉拒绝了房遗爱逛街游乐的邀请,独自返回后院耍起了刀枪棍棒。
于她而言,若想要恢复前世的武力,必须要深下苦功,否则一旦身体长开,便再难有所成。
好在有前世的经验,房遗玉足以少走许多弯路,如今进境也称得上神速,那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也已能使出一二。
一套巨阙剑法斩尽收工,房遗玉长呼一口浊气,心情大好。
这巨阙剑法是御猫展昭的傍身之技,也是葵花宝典中记载的唯一一套剑法。看过三侠五义的人自然对其了解,这乃是御猫展昭纵横江湖的凭仗之一。
有关白玉堂三探冲霄楼后的去向,即便是她的隔代徒儿房艺莲也不知晓,有人说他化名白展堂,入了葵花派,但却没有什么确凿证据。
房艺莲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白玉堂和葵花派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他也不会传下一本,名字雷同太监功法且发蠢的武功秘籍。
葵花宝典中不但记载着白玉堂结拜兄弟们的绝强武艺,连御猫展昭的几样看家功夫也尽在其中,并且还存着诸如葵花点穴手一般的葵花派功夫,武技多的实属令人炫目。
但房遗玉身为女子,前世更为偏爱飞檐走壁和点穴功夫,对刀枪棍棒这些涉猎并不多。
“湘儿,小姐这剑耍的如何?
房遗玉向不远处的湘儿勾了勾指头,这月余功夫,每当她在后院练武之际,这丫头便会躲在一旁,以崇拜的眼神偷摸看着,可是让房遗玉的虚荣心相当满足,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并未将其戳穿。
然而经过昨夜的戏弄,房遗玉发现若是将湘儿逗得脸红,她便会发自内心的快乐,心情也会随之舒畅,这她就开始以逗小丫头为乐了,对李月婉也是存的一个心思,不知可否称之为恶趣味。
湘儿眼见房遗玉察觉了她的存在,连连惊呼,如做贼被发现般,掉头就跑。
房遗玉抬腿正欲追赶,却被管家拦住告知,房玄龄正唤她过去。
要知道房玄龄身为魏国公,大唐宰执,他国公府的占地面积自然不会太小,三进三出,院落极多。
房玄龄身为家主,与卢氏住在正院的正房。大哥房遗直身为嫡长子,则与妻儿同住在正院东厢房,房遗爱住在正院西厢,前院倒座是男仆人们居住的地方,后院原有一排后罩房归丫鬟们所用,直到房遗玉渐渐长大,才于后院另起了一间东厢,做她的闺房住所。
房遗玉应和管家一声,迈进穿堂,快步向位于正院西耳的书房走去。
立于书房的雕花门外,房遗玉抬手轻轻敲起,口中同时唤道“爹爹!
“进来吧!房玄龄今日的声音有些嘶哑,上朝时许是没少说话,此刻听着还有两分萎靡之感。
房遗玉推门走入,房玄龄正端坐在床榻之上。先前有些涣散的眼睛,自房遗玉入屋,又重新凝神,默默注视着她。
房玄龄官居左相七载,位极人臣,虽说平日还算得上好说话,但身上终归是存着些上位者的威严,此刻他的模样又较为认真,让人见之寒栗。
房遗玉瞧着房玄龄的面色似乎不善,这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
但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正了正心神,泰然处之。
两人静默良久,房玄龄先开口命令道“玉儿,为父今日听闻,说你字写的尚可。这有笔墨纸砚,你且随便写些什么。
房遗玉闻言恍然明悟,八成是孔颖达那老货惹出来的祸端。
但她也不打算跟父亲藏拙,略一思索唐朝前的诗文,想到了陶渊明的《饮酒?其五》,提笔写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是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对于唐人来说并不陌生。表达了陶渊明悠闲自得的心境,对宁静自由的田园生活的热爱,以及对黑暗官场的鄙弃和厌恶,抒发陶渊明安静祥和的心态和闲适自得的情趣。
其中内心的宁静,以及出世的念想,正印证了古人所说的大隐隐于市。
而房遗玉的楷体字自成一脉,笔力雄浑苍劲之余,又不失温润秀劲。与陶渊明的这首诗相配,实为妙中之妙。
书法的气势同古诗的气势,两两相融,此作当为传世之宝。
房玄龄见之神情动容,房遗玉写的这篇《饮酒?其五》,远胜给孔颖达的那五个破字千百倍。
当年房玄龄能被唐太宗封为大唐十八学士,自是才气不俗,不必赘述。
可纵是他看着房遗玉写的这篇《饮酒?其五》,也是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将其端于手中,左右踱步,凝神品鉴。
“好啊!实属传世之作!难怪那姓孔的老东西会不要脸皮的拜玉儿为师。
见房玄龄心情着实畅快,房遗玉自也跟着轻笑。
月余的时间虽不足以令房遗玉融入如今这个世界,但却足够令房遗玉融入房家。
眼见父亲如此为自己骄傲,房遗玉自是欢愉。
“老爷,欧阳率更、虞县公、褚起居郎于府外送上拜帖联名求见。
父女嬉笑间,管家递来三封拜帖,封皮各不相同,但皆精致的紧。
房玄龄闻言扯嘴一笑,似乎对他们的造访并不奇怪,手中接过拜帖,随手递给房遗玉。
房遗玉不解其意,将三张拜帖拆开,其中尽是些奉承拍马的恭维话,只是那落款却让房遗玉愣了半晌。
三张拜帖的落款名头竟然是虞伯施、褚登善以及欧阳信本,房遗玉见之有些目眩神迷,初唐四大书法名家竟组团来了三个?
房玄龄见女儿发怔,轻轻一笑,解释道“玉儿准备一下,随我去会客,他们可都是来寻你的。
房遗玉见这三人名讳之际,便于心底将情况猜了个大概,可此时听房玄龄说起,仍是有些错愕“来找我作甚?
房玄龄见女儿表情滑稽,不免揶揄笑道“玉儿还不清楚吧!你于学馆写的那五字,便是陛下见了也不禁叫好。试问整个长安,谁人不知我房家长女是位能令孔老头儿俯首拜师的书法大家?
任房遗玉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番解气之举,竟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场面,且连李世民也知道了?一想到她写的那五个字,还不得被宋国公萧瑀一家恨死?
若问当今大唐除李世民外,谁的血脉最为尊贵,当属萧家的小胖娘们萧团。其祖父萧瑀为梁明帝萧岿之子,其祖母为北周柱国独孤信后代,其母为李世民之女襄城公主。
说白了,李世民正是小胖娘们的外公。
房遗玉心中将孔颖达的祖宗们亲切问候了一番,而后跟在房玄龄的身侧,赶去府外接见欧阳信本、虞伯施、褚登善三人。
房玄龄贵为宰相,为人却没什么架子,亲自出府相迎,远远就瞧见有三人立于府外。
为首一人须发皆白是位高龄老者,身子看着有些虚弱。
于他身侧的二人中,一位与他岁数相差无几,朴实的儒生打扮,只是与他相比,这位却精神的紧,身姿挺拔,神采奕奕。
另一位相对而言要年轻许多,不惑之年的模样,两眼狭长,眉毛浓密,生的一张驴样长脸,着实不够雅观,徒惹人发笑。
“褚兄,虞先生,欧阳先生,三位久候,玄龄心中有愧。房玄龄一边同三人打着招呼,一边为三人介绍房遗玉“这是小女房遗玉,玉儿,还不见过三位叔伯?
多礼正是唐朝的弊端之一,每逢长辈便要鞠躬作揖,话说回来,岛国人就是这般同大唐学的。
虽说这是种礼貌的体现,但逢人就拜着实令房遗玉这社会主义接班人有些难以接受。
但现今是在外人面前,房遗玉也不想丢了房家的颜面“房遗玉见过虞伯伯,欧阳伯伯,褚叔叔,侄女对三位叔伯大名久仰已久,有心请叔伯们指教书法,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她的这番话将三人唬的是春风满面,得意极了。
为首老者虞伯施先道“指教可不敢,侄女赠予孔先生的那五个字,可谓雄浑苍劲,威严庄肃,见者无不叹服。我三位来此,多是为了学习。
欧阳信本和褚登善也争相点头,对虞伯施的话表示认可。
闻言房遗玉着实感到受宠若惊,难以想象自己写的那几个字竟能得到这三位,在中华数千年书法史上尚占据一席之地的书法宗师如此对待。